聊斋志异 卷三 连城

　　乔生，晋宁人，少负才名。年二十余，犹偃蹇，为人有肝胆。与顾生善，顾卒，时恤其妻子。邑宰以文相契重，宰终于任，家口淹滞不能归，生破产扶柩，往返二千余里。以故士林益重之，而家由此益替。

　　史孝廉有女字连城，工刺绣，知书，父娇爱之。出所刺《倦绣图》，征少年题咏，意在择婿。生献诗云：鈥溿槛吒喵俾唐沛叮�早向兰窗绣碧荷。刺到鸳鸯魂欲断，暗停针线蹙双蛾。鈥澯衷尢粜逯�工云：鈥溞逑咛衾此菩瓷�，幅中花鸟自天成。当年织锦非长技，幸把回文感圣明。鈥澟�得诗喜，对父称赏，父贫之。女逢人辄称道，又遣媪娇父命，赠金以助灯火。生叹曰：鈥溋�城我知己也！鈥澢慊辰嵯耄�如饥思啖。

　　无何，女许字于鹾贾之子王化成，生始绝望，然梦魂中犹佩戴之。未几女病瘵沉痼不起，有西域头陀自谓能疗，但须男子膺肉一钱，捣合药屑。史使人诣王家告婿，婚笑曰：鈥湷绽衔蹋�欲我剜心头肉也！鈥澥狗怠Ｊ纺搜杂谌嗽唬衡�溣心芨钊庹咂拗�。鈥澤�闻而往，自出白刃，诪膺授僧。血濡袍裤，僧敷药始止。合药三丸，三日服尽，疾若失。史将践其言，先告王。王怒，欲讼官。史乃设筵招生，以千金列几上。曰：鈥溨馗捍蟮拢�请以相报。鈥澮蚓甙妆趁酥�由。生怫然曰：鈥溒退�以不爱膺肉者，聊以报知己耳。岂货肉哉！鈥澐餍涠�归。女闻之，意良不忍，托媪慰谕之，且云：鈥溡员瞬呕�，当不久落。天下何患无佳人？我梦不详，三年必死，不必与人争此泉下物也。鈥澤�告媪曰：鈥溾�樖课�知己者死鈥櫍�不以色也。诚恐连城未必真知我，但得真知我，不谐何害？鈥濇链�女郎矢诚自剖。生曰：鈥湽�尔，相逢时当为我一笑，死无憾！鈥濇良热ァＳ馐�日生偶出，遇女自叔氏归，睨之，女秋波转顾，启齿嫣然。生大喜曰：鈥溋�城真知我者！鈥�

　　会王氏来议吉期，女前症又作，数月寻死。生往临吊，一痛而绝。史异送其家。生自知已死，亦无所戚，出村去，犹冀一见连城。遥望南北一道，行人连绪如蚁，因亦混身杂迹其中。俄顷入一廨署值顾生，惊问：鈥溇�何得来？鈥澕窗咽纸�送令归。生太息言：鈥溞氖率馕戳恕ｂ�澒嗽唬衡�溒驮诖说潆梗�颇得委任，倘可效力，不惜也。鈥澤�问连城，顾即导生旋转多所，见连城与一白衣女郎，泪睫惨黛，藉坐廊隅。见生至，骤起似喜，略问所来。生曰：鈥溓渌溃�仆何敢生！鈥澚�城泣曰： 鈥溔绱烁阂迦耍�尚不吐弃之，身殉何为？然已不能许君今生，愿矢来世耳。鈥澤�告顾曰：鈥溣惺戮�自去，仆乐死不愿生矣。但烦稽连城托生何里，行与俱去耳。鈥澒伺刀�去，白衣女郎问生何人，连城为缅述之，女郎闻之，若不胜悲。连城告生曰：鈥湸随�同姓，小字宾娘，长沙史太守女。一路同来，遂相怜爱。鈥澤�视之，意态怜人。方欲研问，而顾已返，向生贺曰：鈥溛椅�君平章已确，即教小娘子从君返魂，好否？鈥澚饺烁飨病７浇�拜别，宾娘大哭曰：鈥滄⑷ィ�我安归？乞垂怜救，妾为姊捧窣耳。鈥澚�城凄然，无所为计，转谋生。生又哀顾，顾难之，峻辞以为不可，生固强之。乃曰：鈥準酝�为之。鈥澣ナ城甓�返，摇手曰：鈥満稳纾〕贤蚍植荒芪�力矣！鈥澅瞿镂胖�，宛转娇啼，惟依连城肘下，恐其即去。惨怛无术，相对默默，而睹其愁颜戚容，使人肺腑酸柔。顾生愤然曰：鈥溓胄�宾娘去，脱有愆尤，小生拚身受之！鈥澅瞿锬讼泊由�出，生忧其道远无侣。宾娘曰：鈥滄�从君去，不愿归也。鈥澤�曰：鈥溓浯蟪找樱〔还椋�何以得活也？他日至湖南勿复走避，为幸多矣。鈥澥视辛芥辽汶焊俺ど常�生属宾娘，泣别而去。

　　途中，连城行蹇缓，里余辄一息，凡十余息始见里门。连城曰：鈥溨厣�后，惧有反覆，请索妾骸骨来，妾以君家生，当无悔也。鈥澤�然之。偕归生家。女惕惕若不能步，生伫待之。女曰：鈥滄�至此，四肢摇摇，似无所主。志恐不遂，尚宜审谋，不然生后何能自由？鈥澫嘟�入侧厢中。默定少时，连城笑曰：鈥溇�憎妾耶？鈥澤�惊问其故。赧然曰：鈥溈质虏恍常�重负君矣。请先以鬼报也。鈥澤�喜，极尽欢恋。因徘徊不敢遽出，寄厢中者三日。连城曰：鈥溠栌兄�：鈥槼蟾局招爰�姑嫜。鈥櫰萜萦诖耍�终非久计。鈥澞舜偕�入，才至灵寝，豁然顿苏。家人惊异，进以汤水。生乃使人要史来，请得连城之尸，自言能活之。史喜，从其言。方舁入室，视之已醒。告父曰：鈥湺�已委身乔郎矣，更无归理。如有变动，但仍一死！鈥澥饭椋�遣婢往役给奉。王闻，具词申理，官受赂，判归王。生愤懑欲死，亦无奈之。连城至王家，忿不饮食，惟乞速死，室无人，则带悬梁上。越日，益惫，殆将奄逝，王惧，送归史；史复舁归生。王知之亦无如何，遂安焉。连城起，每念宾娘，欲遣信探之，以道远而艰于往。一日家人进曰：鈥溍庞谐德怼ｂ�澐蚋境鍪樱�则宾娘已至庭中矣。相见悲喜。太守亲诣送女，生延入。太守曰：鈥溞∨�子赖君复生，誓不他适，今从其志。鈥澤�叩谢如礼。孝廉亦至，叙宗好焉。生名年，字大年。

　　异史氏曰：鈥溡恍χ�知，许之以身，世人或议其痴。彼田横五百人岂尽愚哉！此知希之贵，贤豪所以感结而不能自已也。顾茫茫海内，遂使锦绣才人，仅倾心于峨眉之一笑也。悲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