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自成》第二卷 第十一章

　　山门外边，各股杆子都在等候着庙里边的会议结束，这儿那儿不断有悄声谈话，情绪很不安定。有的人在猜想着会议结果，心中生出种种狐疑，就把他们的狐疑用眼色传给别人。坐山虎的部下狐疑更甚，不断地交头接耳，暗中商量。他们很担心坐山虎和六个头领进到大庙去落入圈套，凶多吉少。有几个是坐山虎的心腹小头目，蹲在黑影中嘀咕一阵，分头煽动，准备必要时杀进大庙，把坐山虎等人救出。

　　窦开远和丁国宝各带着自己的几个亲信大头目从庙中出来了。正在狐疑着的人们看见他们神情紧张，脚步很急，登时骚动起来，纷纷站起，把兵器拿在手中，准备应变。丁国宝挥着雪亮的大刀叫道：鈥湺疾恍矶�！都不许动！谁敢动一动人头落地！鈥澦�一边叫一边走进自己的队伍中间，瞪着眼睛监视着坐山虎的队伍。窦开远也回到自己的队伍中。他自己不惯于起高腔，高叫他的二驾高举宝剑，大声叫道：鈥湺甲�下！快把刀剑插入鞘中，不许动！鈥澔案章湟簦�闯王走出山门。

　　李自成巍然站在大石龟上，面对众人，神色十分威严。李双喜和李强站在石龟前边。吴汝义跳到石龟一旁的断碑上，高声叫道：

　　鈥湸惩跤辛睿〈笾谝黄胱�下，静听训示。不许交头接耳，不许擅自走动，违者斩首！鈥�

　　大众纷纷将刀剑插入鞘中，原地坐下。随即全场寂静，静得连个别人的心跳声也听得出来。

　　李自成咳了一声，开始讲话。他愤怒地列举了坐山虎的六大罪状，特别着重指明坐山虎投降官军一款，使他非常愤恨。他说：

　　鈥溩�山虎这个败类，贼性不改，刚刚来到我李闯王的大旗下边，马上就叛变了。他伙同几个死党，瞒着你们大家，投降了蓝田官军，情愿献出石门寨做进身之礼。倘若不是我及时赶到，今夜五更，官军一来，他就挟制你们大家投降，谁不从他就杀谁。他围攻大庙，妄图要杀尽我派驻石门寨的一百五十名将士，又扣留我的中军，都是为他的投降开路，你们大家都蒙在鼓里，没有看出来他的狼心狗肺，连你们也出卖给官军！鈥澦�向一旁命令：鈥溄�那个细作和叛贼一齐带出来！鈥�

　　细作和坐山虎从山门内带出来了，站在火把下边。坐山虎看见他手下的几百人坐在场子中间，并且同他的亲信党羽（包括护驾的）的目光遇到一起，希望他们立即动手砍杀，将他夺走，即令他活不成，也希望在一场混战中杀了闯王，使他没有白死。这幻想在刹那间就被闯王的威严的目光和声音打断了。闯王向细作厉声喝道：

　　鈥溩�山虎投降官军的事，你当着大家照实供出，不许隐瞒！鈥�

　　细作吓得两腿发抖，说：鈥溩�山虎情愿投降官军，献出石门寨。只等官军前来，坐山虎将寨门打开，放进官军。王总兵已答应保他做游击将军，今儿差我来同他约好今夜五更攻寨。以上所供，句句是实。鈥�

　　闯王问：鈥湵鸬母俗硬辉竿督翟趺窗欤库��

　　细作说：鈥溩�山虎说，到时候他用兵力挟制大家投降，谁不投降就杀谁。鈥�

　　闯王望着坐山虎：鈥溗�供出你已经投降官军，准备献出石门寨，你还有什么话说？鈥�

　　坐山虎故意不回答，急等着他的人们动手。

　　李自成望着大家说：鈥溩�山虎投降官军，答应献寨，罪恶滔天。他的六个大头目同他结成死党，一起密谋投降，已经在庙里斩首。现在将坐山虎鈥︹�︹��

　　坐山虎的一个亲信小头目霍地跳起，拔刀向前扑来。双喜眼疾手快，一剑从他的前胸猛刺进去。他的刀尚未落下，忽然身子一斜，仰面倒下。又有三个人跳起来向他们的一伙大叫：鈥溕毖剑∩毖剑♀�澋�他们都没有扑近闯王，被吴汝义和李强一剑一个劈倒地上，丁国宝也同时砍倒一个。坐山虎拼死大叫：鈥湹苄置牵�都快鈥︹�︹�澩蝗挥械侗炒蛟谒�的头上，登时他的眼前一黑，栽倒下去，身上又挨了一脚。坐山虎手下的人们，一部分因为怵于威力镇压，一部分因为对坐山虎很不同情，没有一个乱动。李闯王冷冷一笑，用充满杀气的、威严难犯的目光望着坐山虎的人们说：

　　鈥溁褂腥似鹄捶纯姑矗库�︹�γ挥辛耍亢茫�大家既不反抗，我决不多杀一人。按照你们近来的罪孽，我即令不将你们全体斩首，也应该至少杀你们五十个人，可是我想你们原来都是没有上过笼头的马，撒野惯了，一时难望个个收住野性，所以只杀几个为首的人。况且私勾官军这桩事，也只有他们几个人知道，与你们大众无干。我李自成做事，是非分明。你们只要自己心中没鬼，不要害怕。鈥澦�向旁望一眼：鈥溄�坐山虎这个叛贼斩首！鈥�

　　一个弟兄将坐山虎从地上拖起来，喝令跪好，一剑下去，头颅落地。

　　闯王对吴汝义说：鈥溄�官军细作带回庙中，加意看守，听候发落！鈥澋认缸鞅淮�走后，他转回头望着大家说：鈥溩�山虎虽然有罪被斩，他的孩子尚幼，老婆并不知情，不许任何人伤害他们一根汗毛。等一二日内打败了官军之后，派妥当人送他们回到家乡。现在你们谁不愿留在这里的尽可以走，我决不强留。愿意留下的，分在窦开远、丁国宝、黄王耀三人手下，从今后和他们三个人的老弟兄一样看待，有功同赏，有罪同罚，不分厚薄。倘若你们留下之后还贼心不死，不听他们的将令，或想替坐山虎报仇，我要加倍治罪，休想饶命！有谁愿意离开的？鈥�

　　坐山虎的部下没有一个做声的。纵然有少数人想离开这里，回到镇安县境内拉杆子，也不敢说出口来。闯王又问了一遍，仍然没人回答。吴汝义知道冯三才是坐山虎手下的头目，平日比较正派，得到大家尊敬，在他被拘留的这两天对他也不错，就叫着冯三才的诨号问道：

　　鈥溡桓似欤�你是愿留下还是愿走？鈥�

　　冯三才站起来回答说：鈥溛伊粝隆Ｗ�山虎行事霸道，随了闯王后杆子习性不改，我早就觉着不好，可是他活着我既不敢劝说，也不敢跳枝儿。如今他有罪被斩，闯王开恩，不杀我们。我又不是他的孝子，为甚要走？我以后留在闯王大旗下感恩图报，决不三心二意。鈥�

　　自成说：鈥満茫�好，这才叫明白道理。还有谁愿意留下？鈥�

　　众人一片声地说愿意留下，连那些心中希望离开的人也跟着别人随口附和。自成的怒气略消，用稍微温和的眼睛把大家来回扫了两遍，说：

　　鈥溛抑�道，你们中间有些人跟坐山虎沾亲带故，有些人受过他的好处，是他的心腹弟兄，还有些跟着他做了许多坏事，心中有鬼。你们这些人口说愿意留下，心中实不愿留。我李闯王的心中能行船跑马，决不怪罪你们。眼下把话说清：倘若你们留下，过去的事既往不咎。我今后对你们一视同仁，这一层请你们放心。倘若你们把我李闯王的好心当成驴肝肺，面前一套，背后一套，放着阳关大道不走，自走绝路，打算暗投官军，背叛义军，到那时休怨我闯王无情，把你们斩尽杀绝，一个不留。以后你们想走也可以。只要你们不暗通官军，遵守军纪，手上干净，不管什么时候想走，我都答应。好合好散，也留下日后见面之情。日后你们有了困难，想再来跟我，我还收下，决不责备你们，更不会一脚把你们踢到崖里。鈥�

　　这一派话有情有义，使坐山虎的旧部不能不暗暗点头，就是少数十分疑惧的死党也开始有些安心。李自成转向窦开远，亲切地呼着他的表字：

　　鈥溦固茫♀��

　　鈥溤冢♀��

　　鈥溎懵砩习炎�山虎留下的弟兄一半安插到你的手下，一半分开安插到丁国宝和黄三耀手下。鈥澦�又转向全体，提高声音说：鈥溨谖淮笮⊥纺亢偷苄置翘�清！如今祸根已除，就不怕官军拂晓时前来攻寨。大家如今该守寨的守寨，该休息的休息，务须恪遵军纪，不许乱动，随时听窦开远的将令，抵挡官军。有不遵军纪，不听将令，临敌畏缩不前的，立即斩首！鈥�

　　他说这后几句话的声调特别有力，大众为之震动，屏息地注视着他的脸孔。他跳下石龟，正要转回大庙，忽然望见李友仍在山门外的一棵树上绑着，于是他重新跳上石龟，接着说：

　　鈥溁苹枨埃�十个公正的头目向我回禀了李友杀死坐山虎二驾的经过。坐山虎的二驾率人抢劫，强xx民女，李友去捉他时他竟敢恃强对抗，实在死有余辜。李友当场把他杀死，做得很对。倘若他坐视不管，我派他来做什么的？可是事前李友没把我的军律向大众讲清楚，知道有人做坏事又不随时向我禀报，防患未然，临时激出变故，他身上也有不是。我已经打了他四十军棍，不用另行处罚。现在我当众把他释放，以后也不许他留在这儿。鈥澦�转过头去大声喝问：鈥溊钣眩∧阒�道自己也有不是么？鈥�

　　鈥溁卮惩酰�我知道也有不是。鈥�

　　鈥溁煺硕�西！鈥︹�Π阉�解了！鈥�

　　李自成跳下石龟，匆匆地走回庙中。他急于想知道白羊店和智亭山一带情况，一进二门就连声问道：

　　鈥湴籽虻昀吹娜嗽谀睦铮客趵系涝谀睦铮库��

　　李闯王在禅房一坐下，王老道就被一个亲兵带到他的面前了。他说：

　　鈥溩�下，老道。夫人叫你来禀报什么？鈥�

　　鈥溁卮惩酰�夫人因后路被官军截断，白羊店一带人马退不出来，情况十分危急，所以派我带一名本地向导绕过智亭山，从一条隐僻小路奔回老营，请你派老营人马火速救援郝摇旗，夺回智亭山，杀退从龙驹寨来的一支官军。鈥�

　　鈥溋趺髟断衷谀睦铮库��

　　鈥溛涔氐墓倬�人马众多，从桃花铺漫山遍野向我军进攻。刘将爷在白羊店以南拼死抵挡，身负重伤，已经回到白羊店寨内。鈥�

　　闯王的心中一惊，继续问道：鈥溨峭ど绞窃趺词�守的？郝摇旗如今在什么地方？鈥�

　　鈥溙�说他晚上吃了酒，正在睡觉，不提防官军突然来到，袭破山寨。我来到的时候，听见智亭山东边仍有喊杀声，大概他还在同官军厮杀。鈥�

　　鈥溌硎酪�现在何处？鈥�

　　鈥溗�们刚过智亭山几里，智亭山就给官军袭破。马世耀回救郝摇旗，同官军厮杀一阵，无奈官军已得地利，老百姓又连夜走得困乏，没救出郝摇旗，反而死伤很重，败了下来。我离开白羊店时，听说他身边只剩下几百人，派人向夫人禀报。夫人已经命他择险死守，等候救兵。鈥�

　　鈥溎愕嚼嫌�可见到了总哨刘爷？鈥�

　　鈥湽倬�逼近马兰峪，总哨刘爷已经前往野人峪，所以我到老营时没有见到他。见到总管任爷，他叫我来此见你。鈥�

　　鈥溎阄�什么不把白羊店的情况禀报补之？鈥�

　　鈥溛以谇宸幺胝獗叩穆飞嫌黾�侄帅，禀报过了。鈥�

　　鈥溤谇宸幺胝獗叩穆飞希库��

　　鈥準恰Ｋ�躺在篼子上，只带了四个亲兵。鈥�

　　鈥溗�是往清风垭去么？鈥�

　　鈥準氢��

　　鈥溓宸幺胧裁辞樾危库��

　　鈥溓榭龊芙簦�等着官军来攻。鈥�

　　鈥湶怪�说什么话？鈥�

　　鈥溨端�听我禀报之后，只说：鈥樜抑�道了。你到老营休息吧。鈥櫸壹�他精神很坏，没敢多向他请示。鈥�

　　闯王沉吟一下，说：鈥溎憬裉炱锫砼芰瞬畈欢嗔桨倮锫罚�休息去吧。鈥澩趵系劳顺龊螅�他望着医生和吴汝义说：鈥湶怪�坐篼子往清风垭去，必是清风垭十分吃紧，捷轩才按照我在书信中留下的话派他去的。明远受了重伤，白羊店必甚危急，咱们不能在此耽误，天不明就动身，火速赶回老营。鈥�

　　鈥溄褚咕投�身么？鈥澲芯�问道。鈥溋粝滤�代替李友？官军来攻时这寨里会不会再出变故？鈥�

　　鈥準裁慈艘膊涣簟Ｖ灰�把坐山虎的手下人安插好，此地在眼前可以万无一失。你现在到山门前去看看窦阿婆们安插坐山虎的手下人顺不顺利，帮他们赶快安插就绪，然后带着窦阿婆、丁国宝、冯三才，还有黄三耀的二驾快来见我。你出去时，传我的令：大小捻子，如今立刻造饭，四更以前吃毕，准备出战，不得有误。鈥�

　　医生望着吴汝义出去后，在一旁提醒闯王说：鈥溊钣押图父鍪苌酥氐牡苄植荒芷锫恚�得用人抬。鈥�

　　闯王转向李强说：鈥溎憧烊ソ械苄置前蠹父泵虐澹�立刻抬李友和重伤的弟兄动身，到大峪谷寨中等我们。除李友自己的几个亲兵以外，另派一个精明小校带领十名弟兄护送。鈥澙钋砍鋈ズ螅�闯王又向院中问：鈥溩�山虎扣留的那十匹骡子和几个押运粮草的弟兄都放回了么？鈥�

　　院中回答：鈥溡丫�放回了。鈥�

　　禅房中剩下李自成、医生和双喜。他们谁都不说一句话，而每个人都在想着目前的全盘局势。过了很长一阵，尚神仙对闯王说道：

　　鈥溗渌得髟兑丫�挂彩，你用不着替白羊店过分担心。夫人久经战阵，沉着果断，深得将士爱戴。既然有她在白羊店，必能凭险固守，等待救兵。万一两三日救兵不到，她也会率领将士们杀出重围，平安无恙。我看，你不如现在睡一阵，免得身体吃不消。鈥�

　　鈥湶弧Ｔ勖窃诼砩纤�觉吧。鈥�

　　吴汝义带着窦开远和丁国宝等几个重要头领进来了。窦开远向闯王禀报他们把坐山虎的手下人都安插好了。自成听了，随即向冯三才说：

　　鈥溊系埽�你原是坐山虎手下的头领，他手下人的情形只有你摸得最清。从今往后，请老弟多费心，引导大家走上正路，同心协力剿兵安民。秦桧还有三个相好的，坐山虎们七个坏东西自然也有亲朋近族在杆子上，平日狐假虎威，如今见他们几个被斩，一则会心中不甘，二则会兔死狐悲，心怀疑惧。我今夜没工夫找大家说话，请老弟替我加意抚慰，解开他们心中疙瘩。倘若他们还不放心，高低不情愿留在我鈥槾斥�欁制煜拢�想远走高飞，各听其便，任何人都不许给他们为难。可是他们只能明走，不许暗走，暗走便是私逃，抓到了军法不容。凡是愿意留下的，再不许强拿人家一草一木。倘若贼心不改，把我的军令当成耳旁风，轻则打，重则斩，决不容情。这些话，老弟你好生对他们讲说清楚！鈥澊惩跸肓艘幌拢�又嘱咐说：鈥溗淙蛔�山虎尚有一些余党不会心服，但眼下以安定军心为主，不宜多杀。只要有心向善，就当宽容。鈥�

　　鈥溓氪惩醴判摹；笆强�心斧，木不钻不透。我一定用话开导，解开他们心中疙瘩。真是不愿留下的，让他们滚蛋好啦。鈥�

　　闯王又说：鈥湽倬�拂晓打算来攻，你们说怎么办？鈥�

　　丁国宝首先回答说：鈥湽晁锩侵灰�敢来，咱就美美地收拾他们一顿，不叫他们轻松回去。鈥�

　　冯三才接着说：鈥湺裕�龟孙们占不了咱们的便宜。他们还没有同咱们杆子交过战，这一回叫他们知道铧是铁打的。有你闯王坐镇石门谷，弟兄们勇气百倍，别说官军来，天塌下来也不怯气。鈥�

　　自成笑着转向窦开远和黄三耀的二驾，等候他俩开腔。黄三耀的二驾在闯王面前有点拘束，本来觉得前边有两个人已经说出了他心里的话，不想再张嘴，可是闯王一直望他，窦开远又用胳膊肘儿碰碰他，他憨厚地笑一笑，说：

　　鈥溤又置堑南�息不算灵，来迟了一步。闯王，你下令吧，说咋办就咋办，用不着问俺们。鈥�

　　窦开远跟着说：鈥湺裕�请闯王赶快下令，俺们大伙儿遵令行事。鈥�

　　闯王又点点头，随即对窦开远吩咐说：鈥溦固茫�你去替我传令：凡是不上寨的将士务要真正休息，不许吃酒赌博，不许随便出入窝棚，不许脱衣，一听见战鼓声立即站队，不许迟误。凡是上寨的，务须各按旗号站定，不许擅自离开，不许大声说话，不许睡觉，违者斩首。鈥�

　　鈥溩窳睿♀�濕伎�远大声回答。

　　鈥湽�宝，官军不来，你督率弟兄守寨；官军来近，你听展堂的将令行事。现在你先到寨上巡查一遍，不许有一点疏忽。庙门外一通角声吹动，全体用饭；二通角声吹动，我亲到寨上察看。那时你同展堂、三才都到山门前边等我，随我查寨。鈥�

　　鈥準牵♀��

　　闯王随即转向黄三耀的二驾，拍一下他的肩膀说：鈥溎悴槐氐群虺栽绶梗�如今就率领一百名弟兄出寨，走到五里之外，埋伏在路两旁的树林深处，故作疑兵，不妨露出一两点火光让敌人远远望见。倘若官军来攻，你们先呐喊，然后放火焚烧树林，退回寨里。倘若官军不来，你们在天明时回寨吃饭，吃毕饭好生休息。还有，倘若有人出寨，你们务必严拿，不许漏掉，除非是展堂派亲兵拿令旗送出。鈥�

　　鈥溩窳睿♀��

　　李自成把窦开远等四个人送到月门外边，回到禅房后向李强问道：

　　鈥湴牙钣阉�们送走了么？鈥�

　　鈥溗妥呃病ｂ��

　　鈥溣忻挥腥丝醇�？鈥�

　　鈥溍蝗丝醇�。守寨门的早就换成了窦阿婆的人，只有他们知道。鈥�

　　闯王转向吴汝义：鈥湹苄置侵涣粝率�个人把守庙门，其余的全部休息，不许解甲，一听角声就吃饭。我一出去查寨，你就下令将骡子上驮、马上鞍，全体将士在院中站队，不许迟误。我从寨上回来，火速动身。还有，一切要严守机密，不许使那个细作猜到我今夜会离开这里。细作押在什么地方？鈥�

　　鈥湹ザ浪�在一个小屋里。鈥�

　　鈥溈词睾谩Ｍ獗叩囊磺行卸�不许使他知道。鈥�

　　吴汝义答应一声就出去了。尚炯走到闯王面前，小声说：

　　鈥湸惩酰�我别的不担心，就担心咱们走后，坐山虎的那些人心中不服；倘若官军来攻，他们会竖起白旗，替坐山虎报仇，事情还会从窝里烂起。鈥�

　　自成说：鈥溛乙驳Ｐ恼庖徊悖�所以要想办法使官军在三天以内不敢来攻。鈥�

　　鈥溣邪旆�么？鈥�

　　鈥準允钥础ｂ��

　　医生很相信闯王的智谋，放心地点点头。他又望望自成的脸色和眼睛，看见他的眼窝塌得很深，劝道：

　　鈥溎愀峡焯梢惶砂桑�哪怕只歇息半个时辰也是好的。天明以后，你的事情还多着哩。鈥�

　　自成走到小院里，抬头望望月亮，又望望横斜的淡淡天河，知道已经三更过后了。他吩咐一个亲兵去传令守大门的小头目，立刻点起一支更香①，当更香三停灼一停时吹第一次角声，灼到一半时再吹一通角声。吩咐毕，他打个哈欠，转回屋中，看看双喜，对医生笑着说：

　　①更香－－从前为着夜间按时打更，特别造一种线香，每燃完一支恰是一更，故称更香。

　　鈥溩用鳎�咱们同双喜就在椅子上靠一靠，用不着躺下去了。鈥�

　　但是他们刚刚坐下，又有一个人从老营来到。他也是一个久病初愈的人，身体虚弱，眼窝深陷，病色未退，经过鞍马劳累，两颊像火烧似的发红。没有等他开口，闯王问道：

　　鈥準撬�派你来的？有什么紧急禀报？鈥�

　　鈥溬鞔惩酰�是总管派我来的。他派我来看一看这里的乱子是不是平了，不管如何，请闯王速回老营，不可在此耽搁。鈥�

　　鈥溊嫌�怎样？鈥�

　　鈥溩苌诓≈兀�各路军情又十分吃紧，请闯王火速回老营坐镇。鈥�

　　鈥溩苌诹跻�怎么了？鈥�

　　鈥溩苌诤蟀肷未右叭擞�到了王吉元驻扎的山口视察，又命王吉元带他到宋家寨附近观察地势。正看着，忽然从马上晕倒，口吐鲜血，不省人事。鈥�

　　鈥溔缃褡苌谠谀睦铮库��

　　鈥溡丫�在下半晌抬回老营。鈥�

　　鈥湷砸┝耍吭�针了？还是昏迷不醒么？鈥�

　　鈥溩苌谝惶Щ乩嫌�，总管就派我飞马上路，限我在半夜赶到，说是把马跑死也不要在路上停鈥︹�︹��

　　鈥溂蚨探菟担∥椅誓阕苌诹跻�的病！鈥�

　　鈥準牵�我说的就是总哨。因为我走得急，详情不知道。只听说他有时清醒，有时昏迷，还说邪话。大家都说他中了邪，把马三婆请到老营，替他下神除邪。鈥�

　　鈥溁煺耍∈撬�想这个主意？鈥�

　　鈥湶恢�是谁想的这个主意，只知道是王吉元派人到宋家寨请来的，事前请示过总哨刘爷，他点了头。鈥�

　　鈥溤懔耍♀�澊惩醵僖幌陆牛�从椅子上站起来，又问：鈥溎阍诼飞嫌黾�张鼐了么？鈥�

　　鈥溤诖笥�谷那边遇见他，也许在天明以前能赶到老营。鈥�

　　李自成使来人出去休息，向尚炯问：鈥溎憧矗�捷轩的病要紧么？鈥�

　　鈥溦馐遣『笮槿酰�过分劳累，加上中午骑马奔波，不免中暑。倘在别人身上，病来得还不至于这样猛。捷轩是个脾气暴躁的人，看见各路战况不利，局势险恶，而将士多在病中，中怀愤懑，郁火攻心，以致马上晕厥。但如今尚不知道他吐的血是从内脏吐出，还是晕厥时自己咬破了舌头，也不知吐血多少。鈥�

　　鈥満弥蚊矗库��

　　鈥溨灰�不劳复，吐血不多，单只这个病，来势虽猛，治愈不难。我近来因将士病后虚弱的人多，制了一种药酒，以生地黄为君，潞参、茯苓为臣，埋在地下有半月之久，已经可以启用。等我们回到老营，从地下起出，让捷轩服几次，自然痊愈。这个药酒，也请你同各位病后虚弱的将士都用，颇为有益。鈥�

　　闯王焦急地说：鈥溩用鳎�我原来预料，官军进攻野人峪时，宋家寨必然要动。如今捷轩病倒，老营无人坐镇，而王吉元年幼无知，又让马三婆来老营下神，泄漏底细。宋家寨这一头，很叫我放心不下。鈥�

　　鈥溗淙槐涑龇浅＃�对我们十分不利，但老营失守还不至于。你目前只能先安定了石门谷，再顾老营。纵然宋家寨的乡勇同官军能够收拾了王吉元和小罗虎，奔到老营寨外，想袭破老营尚难。张鼐一到，内外夹击，必会转危为安。鈥�

　　闯王虽然明知尚神仙说的是宽慰的话，但也不无道理。他点头说道：

　　鈥満茫�先安定了这搭儿的事情再说。鈥�

　　大家都不再合眼，在禅房中等候角声。

　　第二遍角声吹过之后，还不到四更天气。李自成叫亲兵们把细作带到他的面前，说道：

　　鈥溛乙丫�答应饶你狗命，现在就放你回去。可是你回去之后，寨中实情，不许说出。你可以对官军禀报说坐山虎仍然把李友围在寺中，双方死亡了许多人，相持不下。你肯照这样说话，我就放你回去。鈥�

　　细作双膝跪下说：鈥溞淮惩醪簧敝�恩！小的回到营中，见了长官，倘若不照闯王的吩咐回禀，乱箭穿身，马踏为泥！鈥澦当希�连磕响头，如同捣蒜一般。

　　鈥溒鹄矗�随我出去。我命人送你下山。鈥�

　　李自成在亲兵和亲将的簇拥中，带着细作走出大庙。窦开远、丁国宝和冯三才各带少数护驾的，在山门以外恭候。这三个首领，只窦开远小时候念过三年书，也略知军中规矩，那两个全是一身杆子习气。当黑虎星在这儿时，虽然他们都是他的手下头领，却见面时没大没小，没上没下，说话时满口-、蛋、操娘，指手画脚，往往把脚蹬在黑虎星面前的桌子上纵声大笑。大家过惯了草莽生活，只要义气相投，谁也不会说这样的上下关系有什么不好。但是很奇怪，不知是一种什么力量，竟然使他们在不到一夜之间发生了显著变化。特别是冯三才，昨天下午他在坐山虎的指挥下还是那样嚣张，带着他的护驾，几乎把刀、剑指在闯王的鼻尖上，如今他们却随着窦开远毕恭毕敬地肃立道旁。李自成望望他们，轻声说：

　　鈥溗嫖业秸�上看看，先看西寨。鈥�

　　他的声音虽轻，但是他的话刚落音，立刻响起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窦开远等三个大首领奔到闯王面前，替他带路，从西寨向北寨慢慢走去。有时他对守寨的头目和弟兄们慰问一两句，大家都恭而敬之地叉手回答。有一个十六七岁的小伙子，生得浓眉大眼，一脸稚气，手中拿着一根红缨枪，腰中挂一口宝刀，十分英武，但当闯王来到面前时却禁不住浑身紧张，呼吸急促，心头扑通扑通直跳。自成把他通身打量一遍，觉得他很像双喜，便问道：

　　鈥溎懔饭�枪法么？鈥�

　　鈥溋饭�。鈥�

　　鈥湹サ赌兀库��

　　鈥溡擦饭�。鈥�

　　鈥溎惆亚狗�练一手让我瞧瞧。鈥�

　　小伙子略显忸怩，下到寨里练起枪法。刺，挑，抵，拦，动作干净利落；纵，跳，进，退，腿脚稳捷合度。闯王立在寨上看，频频点头微笑。等他练完一套，重回寨墙上，闯王拍着他的肩头说：

　　鈥溎懔返恼馇狗ɑ褂行└�底。这是杨家枪法加上一些变化，只是这变化的地方全是花枪。花枪看着好看，实不顶用。过几天，不打仗了，你到老营去住几天，请刘芳亮将爷指点指点，去掉花枪，回到梨花①正宗。有些架势你做得不错，可惜还不够圆。手中拿一根长枪，不圆就是一根棍子；只有练得透熟，才能心忘手，手忘枪，也就是人们常说的鈥樀眯挠κ肘�櫋ｂ��

　　①梨花－－即梨花枪，亦即杨家枪法。

　　左右的人们都知道官军很快就要前来攻寨，没料到闯王却有闲心看这个半桩孩子练完一套枪法，还不慌不忙地指点几句，然后才向前巡视。走到北寨，沿路寨垛里边都站的有人，个个精神抖擞，肃静无声。寨墙上不但摆满了滚木-石，还有鸟枪火铳。闯王正在感到满意，忽然从三十丈外的寨墙转角处传来了两个人的争吵声。闯王站着没有动，向丁国宝看了一眼，问道：鈥溡丫�传过军令，什么人还敢随便说话？鈥澏」�宝带着几个亲兵向寨墙的转弯处跑去。闯王把一只脚踏在两个寨垛之间的缺口上，向着寨外-望，用手指着黑沉沉的几座山头，向窦开远询问名字。不过片刻，丁国宝提着两颗人头回来，对闯王说道：

　　鈥湸惩酰�我把这两个小子斩了。鈥�

　　李自成点点头，没有说话，却把眼睛转向被弟兄们押着跟在后边的官军细作，仿佛这一阵把他遗忘了似的。细作见李自成的军纪如此森严，正在心中惊惧，一见闯王冷眼向他一望，不觉魂飞天外。他抢先跪下恳求说：

　　鈥溈掖惩跻�爷开恩，放小的回去！鈥�

　　自成向亲兵们吩咐：鈥湴阉�的绳子解开，剁去右手，放他滚蛋。鈥�

　　一听说要剁去右手，细作赶快磕头求饶。但闯王并不理他，而一个亲兵不管三七二十一把他从地上拖起，解开了背绑着双手的麻绳，砍去他的一只右手。李自成对窦开远说：

　　鈥溎闩梢桓銮妆�拿着令箭，送他走出我们的地界。鈥�

　　细作一送出寨，李自成带着窦开远、丁国宝和冯三才立刻回到大庙。开远等看见大庙中的人马整装待发，不禁暗暗诧异。自成带他们走进禅房，屏退从人，对他们说道：

　　鈥溨３缂蟊�力不足，原不想从-岭来攻，只是-岭官军听说石门谷起了内奸，又因坐山虎愿意投降献寨，才打算来拾个蹦蹦枣儿①。如今我把细作放回，官军知道我亲自来到石门谷，内乱已除，军令整肃，防守严密，必不敢贸然来犯。我不能在此多停，要立刻动身，赶回老营。李友的弟兄我也要全部带走，只把庙中存的粮食留给你们。防守石门谷的千斤重担就交给你们各位了。俗话说：家有千百口，主事在一人。今后这石门谷的防守主将就是展堂，凡事以展堂为主。国宝，你同三才要好生做他的膀臂，听他的号令行事，一心一意守住这个关口，杀退官军。展堂，你遇事也多同他们商量；有做不了主的事儿，随时派人禀我，我替你做主。鈥�

　　①拾个蹦蹦枣儿－－意即捡别人的便宜。别人打枣，落在地上还在地上跳动，而另外的人却毫不费力，趁机会捡到手中。

　　窦开远说：鈥溓氪惩醴判摹Ｖ灰�我们大家一条心，石门谷万无一失。鈥�

　　丁国宝和冯三才同声说：鈥溓氪惩醴判摹ｂ��

　　李自成将李强带的最后二百两银子留给窦开远，又嘱咐说：鈥湶慌鹿倬�来攻，只怕窝里自乱。如今虽说坐山虎等几个祸根已除，可是如何安抚军心，树立军纪，还得你们各位多多操心。刚才有两个弟兄在寨上争吵，我叫国宝将他们一齐斩首，也是为的替你们树威。你们这儿的一千多将士都是新近才不当-将，吊儿郎当惯了，又加上有这两天坐山虎几个人挟众鼓噪，不狠心杀几个人就没法树立军纪，压住邪气。古人说：鈥樦温沂烙弥氐洹ｂ�櫾勖侵温揖�也是如此。不过，光有威也不行，还得恩威并施，缺一不可。树威也不是光靠杀人。你们自己行事正正派派，处处以身作则，平日赏罚分明，毫不徇私，就能树起威来。倘若不能使众人又敬又服，只知道一打二杀，也会坏事。中军，传令人马起身！鈥�

　　人马立时起身了。李自成带着老神仙和双喜走在最后。窦开远等把他送出寨外，还要远送，但被他阻止了。上马以后，他又嘱咐窦开远搬进大庙，以便指挥。嘱咐毕，拱拱手，勒转马头，踏着月色而去。

　　人马匆匆赶路，话声稀少，重山叠嶂中但有松涛和着马蹄声。李自成和尚神仙虽然挂心着全军吉凶，但他们毕竟太疲倦了，都禁不住在马上摇摇晃晃地鈥斺�斔�去。过了一阵，闯王突然叫道：鈥溄菪�！捷轩！鈥澮痪�醒来，知道自己是在做梦。他想着刘宗敏和老营，心中焦急，再也不能够合上眼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