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耳食录》卷十一 段生

　　段生者，鈥斺�斠萜涞赜朊�，鈥斺�斈晔�七八，神姿秀朗，时有潘岳。卫玠之目。自少失怙恃，家计贫乏，然乡邻戚友多器之，每所助其金钱，得不甚困。生既自负英特，锐意进取，亦念非毛锥颖脱。终不免穷鬼揶揄，因是而名心甚炽。应童子试，补诸生。乡荐不售，乃从诸戚好醵金入太学。赴都应顺天乡试，复落解。贫不能返，遂止京师，以图再举。

　　城东有小宅一区，素不靖，主人以是故，取值甚廉。生固不知也，税居之。自夏徂秋，略无所异，惟纸窗石炕，孤闷无聊耳。

　　一夕，灭烛而寝，少顷而觉。乃在绡帐绣被中，兰麝芬芳扑鼻。生惊起四顾，则漆几银缸。人影在壁。一女郎背灯而坐，钗光鬓影，隐跃撩人，而明珰玉佩，时姗珊作声。生不禁毛磔，亟问；鈥湸撕蔚兀慷�何人？鈥澟�郎回眸斜盼，半露芳姿，少焉发声如流莺语燕，曰：鈥溇�自至此，君顾不知？吾不尔诘，反诘我耶？鈥澭园眨�仍转靥背灯，微闻叹息之声。生故恇怯，不敢复问，但蠕缩衾中，汗出如蒸，不觉昏然，竟成熟睡。既寤而残月射窗，晓钟切枕，依然独眠孤馆耳。遂以为梦。

　　次夜既寐，忽有人摇之醒，则前背灯女郎也，微笑而无言。生谛视之，有倾城冠世之姿，疑惧顿消，因推枕拥衾而坐，展问邦族姓氏。女低应曰：鈥溙煜鹿逃腥绱瞬肿淇停�两次造访，犹自不识主人氏族。儿姓杜氏，名兰秋，本贯洛阳。初从父母，移家于此。鈥澤�因请谒其父母，女曰：鈥湼匆迫ノ逶匾印Ｎ┒�与婢子小铃居此耳。鈥澑次视兴徘状�往来，女曰：鈥溛拗�。惟异姓姊妹数人皆别宅而居。鈥澤�窃喜，稍以游词侵之。女赤颊无言，俯颈捻双带而已，削玉纤纤，类麻姑手爪。生心大动，前握其腕，求与欢。女虽微拒，而冶荡之态，渐觉不支，乃低骂曰：鈥満挝镄±桑�作剧太恶，使世间无复贞姜。鈥澦旖庖碌情剑�成眷属焉。抱璞含苞，依然处子也。

　　已而一婢款关入，手捧一器，置桌上，曰：鈥溊遗�来矣。鈥澢嘁抡�袖，夭冶殊常。既见生，作色曰：鈥溗�家秀才不守法度，亟当使受水厄，以惩其拂墙花影之罪。鈥澤�闻言惶惑，莫知所对。女睨之而笑，以手挥婢曰：鈥溔トィ〗漆鲦咀樱�故以险语骇人，不顾书痴破胆耶？鈥濇拘煨炷湫Χ�出。

　　女谓生曰：鈥湸思葱×澹�儿之私人也，姑弗恐。鈥澤�始敢纵息，徐悟水厄之说，叩女曰：鈥溓浜密�饮乎？鈥澟�戏抚其腮曰：鈥溈魃毙±纱厦饔蔽虻酱耍�儿生平实有此癖，　自谓女中卢仝，故婢子辈习闻此说。不识小郎枵腹，能为左纨素劲敌否？鈥澤�故嗜茶，应声曰：鈥溁凭胖�穷，半为车声羊肠，七碗之技岂足道哉？鈥澟�曰：鈥準樯�大言恐众，是其故智。姑试之。鈥澦炖恳孪麻健�

　　生从后戏捉其足曰：鈥溞禄ㄖ�雨，莫眼撷否？鈥澟�回顾，怒之出目，脸潮忽生，无语可措，乃掣生衣衫睨之，掷地曰：鈥溗占咀吁豸帽忠樱�下第鲰生一寒至此，犹漫作丑态向人！鈥澤�不觉赧然踧踖，叹息而起。女慰之曰：鈥溓把砸嘞范�。大丈夫不耻抱，宁惭败絮？鈥澕词耙缕穑�为生著之。

　　旋取碗倾茶对啜，生童稍解，且啜且叹曰：鈥溒斗遣。�何足怏怏！良以主司冬烘，致使书生眊矂，胸中枨触，殊觉懊然！鈥澟�曰：鈥準怯炔蝗弧６�闻曹沫不耻三败之辱，卞和不惧再刖之刑，忍以成之，艰以得之。观其所为，志念深矣。即谓千金之弩，耻于再试，则摧撞折牙，永息机用，效妙手空空可也。士诚有才，何适不然，而自令若是？鈥澤�曰：鈥湸死仙�常谈，谁则不知？终身入其中，乍动于不及觉耳。且吾向者视卿，背灯太息，壹似重有忧者。以卿玉腕珠颜，妙龄芳齿，有何不释？亦愁苦若此，岂其为郎憔悴乎？鈥澟�不觉愀然，曰：鈥湺�之愁苦，甚于下第秀才。人孤似月，命薄如云。回首当年，春风几度，抱卫姬之深痛，比倩女之离魂，人世零丁，孰甚于此！鈥澭云�，玉筋双垂，娇啼呜咽。生亦凄然泪承，睫不能已，频以袖为女拭面，慰以宽言。小铃闻之，亦来劝勉。乃始止泣，泪痕纵横粉颊，惨黛长眉尚压盈盈秋水也。

　　于是倾茗复啜，各飏愁襟，喁喁絮语间，已尽数器。女双脸挑晕，若被酒然，愈觉妍媚撩人。生兴狂不禁，辞言茶已不胜，欲饮蓝桥琼液矣。女哂曰：鈥溣a茗瘕已取盈耶？未便筑受降城，且再赐金茎露一杯。鈥澥剐×迮醪柘蛏�，生勉尽一碗，曰：鈥溞赜衅婵剩�非苦蕣所能消也。鈥澬×逯貌栊Χ�出，女亦笑而止。遂复就寝。生戏谓曰：鈥溛氯嵯缰兴蓿�死不为枉。鈥澟�曰：鈥湵居刖�有夙缘，不图于今夕了之。鈥澤�闻夙缘之说，转滋疑抱，曰：鈥溎媛霉旅撸�不审何以有此？犹恐趾离戏我，非有夙缘，祗成幻梦，向梅花惆怅而已！鈥澟�曰：鈥溙煜驴治薮嗣危�梦中恐无此人，人中恐无此景也。郎既垂涎于梦，则与郎同梦何如？鈥�

　　生为解颐，然终疑之，乃伺女睡，私于茵下搜得绣履一只，藏之腰间，俟明日验其真幻。初欲不寐达旦，缘与女狎，倦甚不支，因复沉睡。至晓，女失所在。而履故存也，纤小类新月，花样精巧殊伦，不异人间美人步莲物。叹诧久之，悟蕉鹿之非梦矣，而亦知其非人，疑惧填膺。凡三夕，目不交睫，独寝如故也。既而心味其美，思念颇挚，日玩弄绣履，珍若连城，以为美人之贻，物在人亡，倍可惜也。

　　越四日，黄昏，无聊偃卧，恍惚复眠绣榻。见女郎搴帏凝视，微批其颊，曰：鈥準樯�绣虎雕龙，乃盗人亵物何为？所谓穿窬之类，非子也耶？鈥澤�惊喜，应曰： 鈥湸淌凡荒苁匦�，从者岂其窃屦？会须以此要盟耳！鈥澥毙×逶诓啵�佯怒曰：鈥溗嶙幼髟簦�三日逋逃，今舌强犹尔，请令长跪捉跽，用惩厥后。鈥澲鼻扒Ｉ�下床，按令屈膝，女笑曰：鈥溊梢嗫闪�矣，姑贷之。使出力自赎。鈥澤�亦笑曰：鈥溛淇飧昝�，随身而具，奈无用武之地何？鈥澬×逶唬衡�溩蚋咂吖谜奂恚�约为秉烛游，想又负彼诗债，盇与小郎俱往，一角楚汉？鈥澟�曰：鈥溛⒍�言，吾几忘之。宁馨雅集，彼细酸技痒，当鍪弧先登，犹烦劝驾耶？鈥澤�笑曰：鈥溂扔�乞师解围，乃用激将法，真智囊也。虽然，夜深矣，心旌不定，庸敢他出？彼倘问韩寿何来，将何以应？不且鸿离鱼网乎？鈥澟�曰：鈥溙以磁�伴，皆司空见惯，无虑唐突。儿亦自有袖里兵，用不著捉刀人。所以相屈者，诚虑小郎向隅耳。鈥澤�乃许之。小铃前导。

　　甫出门，西风砭骨，谅露侵肤。片月东来，松阴桧影，萧疎满地。约三四矢地，灯光隐隐，射于林表。少顷而至，则甲第一区，缭以茅屋土室。叩环数声，一女使启关接入，径造其堂。女向内呼曰：鈥湶凰僦�客来，主人何避之深耶？鈥澏碛忻廊俗阅诔觯�年可十八九，姱容情态，直与女埒。笑曰：鈥溛椅绞呛渭伪觯�乃红拂妓携偶偕奔耳。鈥澤�跼踖谦让，唇舌无措。美人曰：鈥溛谝伦拥埽�固如此哉？鈥澤�私询小铃，始知美人即七姑也。

　　七姑请入内，生惶恐称不敢。女曰：鈥溛依杉幢死梢玻�何遂以形迹拘拘？鈥澕赐焐�先行。七姑骂曰：鈥溎葑哟椒娲倘四硕�！鈥澤�至是已不复畏，回首睨七姑，笑而谢之。七姑低鬟，略不应。既入内，素壁文窗，斐几华榻；兽炉蕴香，一缕烟袅；图书笔砚，位置骈罗。膏烛光中，遥见阶前盆花比列，绿叶纷披。生问：鈥満位ㄅɡ鋈舸耍库�澟�使告曰：鈥湺铣�花也。鈥澤�令秉烛观之，胭脂点点，娇楚可怜。回视诸女，皆有凄惋之色。

　　旋闻剥啄声，令女使往应。顷之，偕数女而入。一年四十馀，面枯瘦，一年三十许；一年二十馀。各相见通款，则皆左右邻女赴七姑之招者也。叙坐毕，仍设茗饮，供山果数品，殊雅洁。生始详叩七姑家世，答曰：鈥湺�高县尹之女也。父官福州，留老母与儿居此。一月前，阿姐家迎老母去，犹未还也。鈥澤�曰：鈥湸蠹曳绶叮�固自非常。鈥澠吖梦贝食甓裕�吐纳生新。诸女游词浪语，无所不至。惟七姑正襟端坐，庄语不佻，然眉影眼波属童于生，生颇惑之。

　　巳而年四十馀者曰：鈥溒吖眉�召何为？鈥澠吖门踯�碗而起，曰：鈥溇凭�觞政，连日棼如。今玉郎在坐，不可以俗事败意，但宜剪烛烹茗，各赋新词。如诗不成，罚依玉川茶数。鈥澞耆�十许者笑曰：鈥溨魅瞬挥�破悭，徒以苹蘩昭其忠信，乃侈然欲执牛耳耶？鈥澞甓�十馀者曰：鈥溡嗫晌剿�持者小，而所求者大矣。鈥澟�曰：鈥溋家箍喽蹋�无事以口舌杀风景，便可从七姑之议，留为身后佳话。毋酒食是议，使舞文之士又赋《老饕》也。鈥澲诮苑Ⅳ印�

　　生意属七姑，乃起而请曰：鈥溔悍急霞�，安用远觅旧题？庭中秋海棠盛开，殊可赋咏。闻此花乃少女怀人、洒泪于地而生，真情花也！某已占就拙句，不识可呈观否？鈥澲钆�皆曰：鈥溕啤ｂ�澮蚴诩惚适故橹�。生书毕，径授七姑，诗曰：

　　鈥溒袢梦尴阒郑�芳名况复同。

　　夜深花不睡，应为怕秋风。鈥�

　　年四十馀者阅之，睇女而笑曰：鈥湺�家阿郎意别有在矣。鈥澟�曰：鈥湹寐ね�蜀，薄幸郎类多如此，曷足怪哉！鈥澤�支词以解之。

　　既而女与七姑诗皆成。七姑诗曰：

　　鈥溓锶湛椿ㄗ羁闪�，碧鸡空见梅棠颠。

　　玉腰未识花成泪，误到香霏小阁前。鈥�

　　女诗曰：

　　鈥湹蹦曛槔峤淄方Γ�化作秋来花片片。

　　玉骨长埋夜独眠，柔肠断尽无人见。鈥�

　　年二十徐者曰：鈥溒吖帽�谅太甚，兰娘愁怨无端，读之使人感慨凄然，那复有愉词赴笔？不如且巳。鈥澤�视诸女，眉黛间皆有恨色，谓己佻达所致，急自引咎。七姑曰：鈥湵∶�之人各有心事，非小郎之过也。鈥澯谑橇谂�皆辞去。女亦谓生曰，鈥溒吖糜刖�有缘，君亦有心，盍止此以毕夙愿？儿亦去矣。芙蓉镜下，当复相见。鈥澠吖靡辔抻锿凭埽�生心摇意夺，留止不能自主，而女已呼小铃出户矣。

　　女使旋即闭关，引生入七姑卧室，华焕与女室无异。少焉七姑亦入，背灯痴坐，不发一语。女使徐出，反为阖扉焉。生前揖七姑曰：鈥溌┨揭樱�百无所求，唯乞早寝为幸！鈥澠吖贸醪挥Γ�生逼不巳，乃低骂曰：鈥溊记锵菸乙樱♀�澓鑫排�使惊报曰：鈥湻蛉斯橐樱♀�澠吖帽渖�，亟伏生于床而出。

　　俄闻有老妇声自外而内，间曰：鈥湶杈咦莺幔�何客至此？鈥澠吖迷唬衡�溋谛真⒚靡病ｂ�澙细居衷唬衡�湺�适见我，神色不定，何故？鈥澠吖迷唬衡�湵鸢⒛锞茫�故喜形于色耳。鈥澙细居衷唬衡�湻窍采�，实惧色也。鈥澬�见老妇入卧室，年近六十，面目凛然有怒色，诘七姑曰：鈥満蔚糜心凶悠�？鈥澠吖貌荒芤�，遂告之。老妇大恚曰：鈥湺�父居官不洁，故责报于尔耶？何中篝之丑如此！鈥澠吖眯卟逊�地，女使启帷，提生耳出于衾中，长跪谢罪。老妇气塞，半晌乃骂曰：鈥満眯悴牛�禽行至此耶！鈥澬觳勹杼⑴�使数十，命逐生于大门外。门随闭，犹闻内哗不已。生倚于檐下听之，闻老妇曰：鈥湶豢辞�是进士，肯令出耶？鈥濃庞镟性硬豢杀妗ＲＮ湃杭β颐�，语声遂寂。生亦倦甚，就檐下宿焉。

　　比醒而东方白矣，此风露满衣，虫螀聒耳，仰见树木萧疎。群鸟啁哳，夜来房舍化为乌有，乃卧乱冢之间耳。惊愕而起，踉跄而归。距所居已二里许，不识夜来何自而出，又若此其近也。

　　亟以所见语主人。主人不能讳，告之曰：鈥湸苏�实河南杜某所居。闻其有一女，末嫁而卒，一婢亦旋死。客所遇，其必此也。至高七姑云云，官地冢多，不知伊谁也。鈥澤�又问杜氏之墓，主人亦不知，但言客宜去，不然，且祸客。生细思他处房值必昂，无从措置，而心恋兰秋之美，将殉而甘心；又念青娥皓齿，软玉温香，当非祸人者。仍坚请不去，主人无如之何，亦听之。

　　入室，将取绣履示主人。履旧置枕下，则已不知所在矣。徘徊眷念，冀其复见，久之杳然。因忆老妇鈥溄�士鈥澲�语，知必捷南宫，心转安之。遂下帷攻苦，果于次科领乡荐，明年复成进士。

　　将理归装，一夕艨胧之际，见兰秋姗姗而前，再拜曰：鈥溨�郎君垂注颇殷，非不相念，奈缘尽于此。所以复见者，欲求念枕席之思，下及枯骨耳。儿向者不慎，逢怒于父母，迫而殒其生，婢亦坐是致死。未谋葬地，遂瘗于此室。郎君卧榻之下，即儿与婢之幽宫也。郎向者无力改葬，故不敢言。今则贵人矣，幸为别择爽垲，更筑新居，俾近七姑牛眠之地，则弱魄得所依倚，小婢亦受及乌之爱也。衔环之报，其敢不申！鈥澮蛴谛渲谐鲆挥窕肥谏�曰：鈥湸硕�婴年所弄，父母因以为殉，今以赠郎。虽不足以报德，亦金碗蕤锁之意也。郎其毋辞，使儿抱歉九原！鈥澤�欲答之，脚中竟如物压，不能出声，手足亦不能运，但以首颔之而已。忽砉然一声，惊寤而起，兰秋已失所在。凝思久之，始悟鈥溰饺鼐迪赂醇�鈥澲�说。

　　次日，遂告主人，于炕下掘之，果得二棺焉。舁至官地，并瘗于向者所卧高七姑冢旁。立石碣二，一题曰：鈥溌逖裘廊硕攀侠记镏�墓鈥潯Ｒ惶庠唬衡�湺爬记锸膛�小铃之墓鈥潯＝降焘�哭而归。果于茵下得玉环焉，匣而藏之，珍为异宝。生后官至二千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