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朝欧阳修

　　生平与政绩

　　欧阳修（1007鈥�1072），字永叔，号醉翁，晚年又号六一居士。吉州庐陵（今江西永丰）人。幼年孤贫，依叔父家于随州。天圣八年（1030）举进士，擢甲科，调西京留守推官。与尹洙、梅尧臣、苏舜钦等交游，开始为鈥湽盼拟�潱�已负文名。

　　景祐元年（1034）入朝，为馆阁校勘。这时，范仲淹以言事被贬，在朝诸人如秘书丞余靖、太子中允尹洙等纷纷论救；司谏高若讷独以为当贬。于是欧阳修写了《与高司谏书》，谓其鈥湶桓粗�人间有羞耻事鈥潯Ｒ虼耍�欧阳修也被贬为夷陵令。

　　贬官夷陵，对他颇有好处。他后来在《与焦殿丞书》里说：鈥溎吃傥�县令，然遂得周达民事，兼知宦情，未必不为益。鈥澯趾槁酢度菡�随笔》卷4 记张芸叟与石司理书云：鈥溓暧尉┦Γ�求谒先达之门，每听欧阳文忠公、司马温公、王荆公之论，于行义文史为多；唯欧阳公多谈吏事。既久之，不免有请：鈥槾蠓惭д咧�见先生，莫不以道德文章为欲闻者，今先生多教人以吏事，所未谕也。鈥櫣�曰：鈥槻蝗弧Ｎ嶙咏允辈牛�异日临事，当自知之。大抵文学止于润身，政事可以及物。吾昔贬官夷陵，方壮年，未厌学，欲求《史》、《汉》一观，公私无有也。无以遣日，因取架阁陈年公案，反覆观之，见其枉直乖错，不可胜数，以无为有，以枉为直，违法徇情，灭私害义，无所不有。且夷陵荒远褊小，尚如此，天下固可知也。当时仰天誓心曰：鈥樧远�遇事不敢忽也。鈥櫴鞘彼彰髟矢缸右嘣谘桑�尝闻此语。鈥澱舛渭鞘鲇挚晌�欧阳修贬官之后鈥溨艽锩袷拢�兼知宦情鈥澋呐灾ぁ�

　　康定元年（1040），范仲淹复为陕西经略安抚副使，辟欧阳修为掌书记。他笑而辞曰：鈥溛粽咧�举，岂以为己利哉？同其退不同其进可也。鈥澢炖�三年（1043），欧阳修知谏院。这一年范仲淹参知政事，施行新政。欧阳修身居此职，于是连上奏疏，对于内政外交，无不极谏。现存于《奏议集》中知谏院时的奏疏多达10卷。这些奏疏都是庆历新政时期的重要的政论文章，所论者都是针对时弊的当务之急。

　　庆历四年（1044），欧阳修奉命出使河东，又任河北都转运按察使，权真定府事。在这期间，他便进一步调查情况，又写出《河东奉使奏草》、《河北奉使奏草》。在《河东奉使奏草》中有《条列文武官材能札子》，还有《论不才官吏状》，对于吏治得失，论述极详。与此同时，欧阳修对于西北边患，也曾多次上书。他就在《论乞与元昊约不攻唃厮啰札子》中说：

　　臣自去年春，始蒙圣恩，擢在谏列，便值朝廷与西贼初议和好。臣当时首建不可通和之议。前后具奏、状、札子十余次论列，皆言不和则害少，和则害多。利害甚详，恳切亦至。然天下之士，无一人助臣言，朝廷之臣，无一人采臣说。今和议垂就，祸胎已成，而韩琦自西来，方言和有不便之状；余靖自北至，始知虏利急和之谋。见事何迟？虽悔无及！当臣建议之际，众人方欲急和，以臣一人，诚难力夺众议。今韩琦余靖亲见二虏事宜，中外之人亦渐知通和为患，臣之前说，稍似可采。但愿大臣不执前议，早肯回心，则于后悔之中，尚有可为之理。

　　可以看出，欧阳修对于重大的军事问题，也曾十分认真建议。在当时的和议问题上，具有眼光，力排众议，坚持己见，作为一个谏官，知无不言。在当时的情况下，既然不可言和，就不免用兵。欧阳修一面反对言和，一面主张备战。对于军事，他也提出了一系列的改革方案。

　　庆历五年（1045），范仲淹、杜衍、韩琦、富弼等相继罢官、外放，新政失败。这时欧阳修正在河北都转运使任上。他一面鈥溩咱榔虬这�潱�以鈥溚�其退鈥潱�一面上了一封《论杜衍范仲淹等罢政事状》。此状一上，欧阳修遂为鈥溔盒扳�澦�恶，造谣诬陷，左迁知制诰，知滁州。到了滁州，欧阳修对于政治风云之险恶似乎有所觉悟，初以鈥溩砦题�澪�号。但他胸怀旷放，并不怨嗟。在《与尹师鲁书》中写道：鈥溍考�前世有名人，当论事时，感激不避诛死，真若知义者；及到贬所，则戚戚怨嗟，有不堪之穷愁形于文字。其心欢戚，不异庸人。虽韩文公不免此累。鈥澯炙担衡�溡虼私浒驳溃ㄓ嗑福�，勿作戚戚之文。鈥�

　　庆历八年（1048），欧阳修徙知扬州。元祐元年（1049），移知颍州。一年之后，又留守南京。至和元年（1054），召判流内铨，旋改翰林学士，俾修《唐书》。嘉祐二年（1057），知贡举。《宋史》本传说：鈥準笔孔由形�险怪奇涩之文，号太学体。修痛排抑之，凡如是者辄黜。毕事，向之嚣薄者伺修出，聚噪于马首，街逻不能制。然场屋之习，从是遂变。鈥�

　　欧阳修一知贡举，即痛抑鈥溝展制嫔�之文鈥潱�这在当时，也是一件大事。关于此事，沈括《梦溪笔谈》也有一段记载：鈥溂蔚v中，士人刘几，累为国学第一人，骤为险怪之语，学者歙然效之，遂成风俗。欧阳公深恶之。会公主文，决意痛惩，凡为新文者，一切弃黜。时体为之一变，欧阳之力也。鈥�

　　嘉祐三年（1057），欧阳修加龙图阁学士，权知开封府，拜礼部侍郎，兼翰林侍读学士。《宋史》称他在翰林八年，知无不言。嘉祐五年，拜枢密副使。嘉祐六年，参知政事。《宋史》称欧阳修鈥溒缴�与人尽言无所隐，及执政，士大夫有所干请，辄谕可否。虽台谏官论事，亦必以是非诘之。以是怨诽益众。鈥�

　　在这期间，欧阳修因鈥滃б殁�澲�争，蒙受鈥湶桓�之谤鈥潯Ｋ�为了辩诬，连上奏札，请求根究蒋之奇对自己的诬陷，甚至鈥溒谟谝运辣乇娑�后止鈥潯Ｓ谑侵纹剿哪辏�1067）三月四日，即位不久的神宗乃遣中使赐下鈥溣�札鈥潱�告以言者已被鈥溄调礅�潱�并已鈥湷霭癯�堂，使中外知其虚妄鈥潱�且云：鈥準吕砑让鳎�人疑亦释，卿宜起视事如初，无恤前言。鈥澗�过这一次被诬，欧阳修对于人生仕途似乎更有所悟：像他这样切直刚正的人，是不适于做官的。在这之前，已一再求退，在这之后，就更坚决求退。由于再三请求，终于得罢参知政事，出知亳州。后又知青州、蔡州。熙宁元年（1068）春在亳州时，曾上《乞致仕第一表》，此后又连上数表，请求致仕。

　　在这期间，王安石执政，推行新法。欧阳修时在青州，有《言青苗钱札子》，表述自己对于鈥渹l散青苗钱鈥澋囊饧�。在俵散青苗钱的过程中，还有两个明显的弊端。一是鈥溡峙溻�潱�二是鈥渹l散秋料钱鈥潯Ｅ饭�在《言青苗第二札子》中有很透辟的分析。他说：

　　臣窃见自俵青苗钱已来，议者皆以取利为非。朝廷深恶其说，遂命有司条陈申谕，其言虽烦，而终不免于取利。然犹有一说者，意在惠民也。以臣愚见，若夏料钱于春中俵散，犹是青黄不相接之时，虽不户户缺乏，然其间容有不济者。以为惠政，尚有说焉。若秋料钱于五月俵散，正是蚕麦成熟、人户不乏之时，何名济缺？直是放债取利尔。鈥︹�σ源硕�言，秋料钱可以罢而不散。

　　这些意见，可以说是完全正确的。对青苗钱作了具体分析，不是一概否定。他所不赞成的，是俵散鈥溓锪锨�鈥潯６杂阝�溓锪锨�鈥潱�他曾一面鈥溩喑骡�潱�一面鈥溕弥光�潯Ｎ淳�批示而鈥溕弥光�潱�应得鈥溕眯兄股⒅�罪鈥潯５�朝廷鈥溙赜璺琶忖�潱�并未加罪。他在《谢擅止散青苗钱放罪表》中说道：鈥溗渚咦喑拢�乃先擅止，据兹专辄，合被谴呵。鈥�

　　在这前后，欧阳修又曾屡上表札，请求致仕。熙宁四年（1071）六月，欧阳修终于得到朝廷的鈥滊犯驸�潱�除太子少师，以观文殿学士致仕。随即回到颍州。八月，朝廷行鈥溍魈么罄疋�潱�又召他鈥湼般谂阄烩�潱�他有《札子》辞谢。这时，他的身体确实十分衰惫了。因此，一年之后，熙宁五年（1072）八且病逝于颍州。著作有《欧阳文忠公集》、《新五代史》等。

　　鈥溞畹赖露�能文章鈥�

　　曾巩称赞欧阳修鈥溞畹赖露�能文章鈥潯Ｅ费粜拮约阂菜倒�；鈥溛宜�谓文，必与道俱。鈥澯炙倒�：鈥湸蟮值朗ふ呶牟荒讯�自至。鈥濃�湹来吭虺溆谥姓呤担�中充实则发为文者辉光。鈥澘蠢磁费粜薨训篮臀牡墓叵悼吹檬�分密切。

　　欧阳修论道，不尚空谈，而重实际。他在《答吴充秀才书》中讲到鈥溠д哂兴�溺鈥澥保�反对有人鈥溒�百事不关于心鈥潯Ｋ�是把鈥湹棱�澓蜕�活中的鈥湴偈骡�澝芮辛�系起来看的，但是他所谓鈥湹棱�澮膊坏扔阝�湴偈骡�潯Ｅ费粜蘖碛小队胝判悴诺诙�书》，对于道讲得比较具体。他说：鈥溇�子之学也务为道，为道必求知古。知古明道，而后履之以身，施之于事，而又见于文章而发之，以信后世。其道，周公、孔子、孟轲之徒常履而行之者是也。其文章，则六经所载而取信者是也。鈥澯炙担衡�溈鬃又�后，惟孟轲最知道，然其言，不过于教人树桑麻、畜鸡豚，以谓养生送死为王道之本。鈥︹�ζ涫履耸廊酥�甚易知而近者，盖切于事实而已。鈥澟费粜薜恼庑┗埃�虽然从周公、孔子谈起，但最终是取其鈥溓杏谑率碘�潱�这一点非常重要。这就与宋代的道学家之鈥湹棱�澯兴�不同了。

　　欧阳修在这封书里还反对鈥湹�者之言鈥潱�反对鈥溡晕扌挝�至道鈥潯ｂ�溡晕扌挝�至道鈥澲甘裁茨兀渴遣皇嵌缘姥Ъ业呐�评呢？这里讲得不很明确，但在《答李诩第二书》里就更明确地批评宋代某些儒者的性理之学了。他说： 鈥溞藁际乐�学者多言性，故常为说曰：夫性，非学者之所急，而圣人之所罕言也。鈥︹�α�经之所载，皆人事之切于世者，是以言之甚详。至于性也，百不一二言之。或因言而及焉，非为性而言也。故虽言而不究。鈥澋�是，鈥溄裰�学者鈥潱�鈥満梦�性说以穷圣贤之所罕言而不究者，执后儒之偏说，事无用之空言。鈥澦�认为，作为 鈥溇�子鈥潱�应该鈥溡孕奚碇稳宋�急，而不穷理以为言。鈥澟费粜薜恼庑┗笆欠炊运稳逍岳碇�学的较早的言论。

　　欧阳修的道不同于道学家，却近似韩愈。他一面反对性理之学，一面也反对佛老。他有《本论》上下篇是专门辟佛的。上篇说：鈥湻鸱ㄎ�中国患千余岁，世之卓然不惑而有力者，莫不欲去之。已尝去矣，而复大集。攻之暂破而愈坚，扑之未灭而愈炽。遂至于无可奈何。是果不可去邪？盖亦未知其方也。鈥澦�认为：鈥溔ブ�鈥澲�方，不是鈥湶俑甓�逐之鈥潱�也不是鈥溣兴狄耘胖�鈥潱�他认为， 鈥溓�岁之患鈥潱�鈥湻且蝗艘蝗罩�可为鈥潱�鈥湻强谏嘀�可胜。鈥濃�溔ブ�鈥澲�方，全在鈥溞奁浔锯�潯Ｆ渌�谓鈥湵锯�潱�也就是鈥溊褚邂�潯Ｋ�说：鈥溊褚逭撸�胜佛之本也。鈥� 可以看出，辟佛，他与韩愈是一致的，但辟佛的方法，则有些不同。他在《本论》下篇还特别提到不必鈥溁鹌涫槎�庐其居鈥潯５�是，单靠鈥溊褚邂�澞芊窠饩鑫侍饽兀克�谓《本论》，实际上也仍是书生之论。这样的理论也并没有超过韩愈。所以苏轼说鈥溌鄞蟮浪坪�愈鈥潱�甚至说鈥溑费糇樱�今之韩愈也鈥潯�

　　欧阳修论大道似韩愈，却也并不等于韩愈。韩愈比较迂腐，欧阳修则比较切实。而且，在出处进退、立身行事方面，欧阳修的刚正不阿、无所畏惧，又远在韩愈之上。尽管在行文之时，欧阳修不像韩愈那样气势磅礴，声色俱厉，但他那鈥溔萦胂幸租�潯⑩�湶淮笊�色鈥澲�中，也自有鈥湴倭陡只�为绕指柔鈥澲�势。这就形成了他的文章的思想特点和风格特点。

　　欧阳修也不像韩愈那样急于作官，但他却很重视作个谏官。重视谏官，当然又同韩愈有些相似之处。例如韩愈写过《争臣论》，欧阳修也写过《上范司谏书》、《与高司谏书》。这些文章都表达了他的为人之道。王安石所谓 鈥湺疗湮模�则其人可知。鈥澣肥等绱恕Ｓ绕涠梁笠黄�文章，更可见其为人。在《上范司谏书》中欧阳修说：鈥溗沮桑�七品官尔。于执事得之不为喜，而独区区欲一贺者，诚以谏官者，天下之得失，一时之公议系焉。鈥澯炙担衡�準垦Ч呕车勒撸�仕于时，不得为宰相，必为谏官。谏官虽卑，与宰相等。天子曰不可，宰相曰可。天子曰然，宰相曰不然。坐于庙堂之上，与天子相可否者，宰相也。天子曰是，谏官曰非。天子曰必行，谏官曰必不可行。立殿陛之前，与天子争是非者，谏官也。宰相尊，行其道；谏官卑，行其言。言行，道亦行也。鈥澘梢钥闯觯�欧阳修之所以如此看重谏官，就是因为谏官能够鈥溞衅溲遭�潱�也即是能够鈥溞械棱�潯Ｔ谒�看来，作个谏官。乃是鈥溞械棱�澋囊桓鲋匾�途径。也就因此欧阳修对于谏官的要求很高。他说：鈥湻遣那蚁驼撸�不能为也。鈥澏�一旦遇到那鈥湻遣那蚁驼哜�澥保�他也就不能容忍。他的《与高司谏书》骂高若讷鈥湶桓粗�人间有羞耻事鈥潱�就是因为高若讷丧失了做谏官的基本品质。

　　高若讷身为谏官，而当范仲淹无辜被贬时，他不但不敢谏诤，反而诋毁范仲淹的为人，这就引起了欧阳修的愤怒。他说：

　　希文（范仲淹）平生刚正，好学通古今，其立朝有本末，天下所共知。今又以言事触宰相得罪。足下既不能辨其非辜，又畏有识者之责己，遂随而诋之，以为当黜。是可怪也。夫人之性刚果懦软，禀之于天，不可勉强，虽圣人亦不以不能责人之必能。今足下家有老母，身惜官位，惧饥寒而顾利禄，不敢一忤宰相以近刑祸，此乃庸人之常情，不过作一不才谏官尔。虽朝廷君子亦将闵足下之不能，而不责以必能也。今乃不然，反昂然自得，了无愧畏，便毁其贤以为当黜，庶乎恕己不言之过。夫力所不敢为，乃愚者之不逮；以智文其过，此君子之贼也！

　　这篇文章可谓鈥溒�尽语极，急言竭论鈥潱�但又委曲宛转、极尽挖苦之能事。话讲得非常明白，文写得非常艺术。千古文章，难得这样的佳作。

　　欧阳修能够写出这样的文章，有他的道德基础，不是任何人都写得出来的。他在《与尹师鲁书》中曾经讲到鈥準坑兴啦皇б邂�潱�大义所在，就不该鈥湼┭瞿�默鈥潯Ｓ谑牵�敢说敢骂，就成了他这篇文章的特色。当然，写出这样的文章，是要冒着风险的。正是由于这篇文章，他也遭到贬谪。

　　欧阳修并不因此而消极。此后他还是继续写这样的文章。庆历三年，他被推荐而作了谏官。一有这个鈥溞衅溲遭�澋幕�会，他便知无不言，发表了大量的政论文字。到了庆历五年，当杜衍、范仲淹、韩琦、富弼等又因鈥溑蟮持�议鈥澏�相继罢官时，欧阳修便立即义正词严地写了《论杜衍范仲淹等罢政事状》，直接同庆历四年十一月朝廷所下的鈥溭�书鈥澫喽钥埂�

　　也就在这期间，欧阳修还写了一篇著名的《朋党论》（鈥溌垅�� 当作鈥溡殁�潱�，驳斥鈥溑蟮持�说鈥潯Ｋ�说：鈥湷嘉排蟮持�说，自古有之。鈥濃�満蠛合椎凼保�尽取天下名士囚禁之，目为党人。及黄巾贼起，汉室大乱，后方悔悟，尽解党人而释之，然已无救矣。鈥濃�溙浦�晚年，渐起朋党之论。及昭宗时，尽杀朝之名士，或投之黄河，曰：此辈清流，可投浊流。而唐遂亡矣。鈥澯谑撬�说：鈥溎芙�绝善人为朋，莫如汉献帝，能诛戮清流之朋，莫如唐昭宗之世，然皆乱亡其国。鈥澱馄�文章引古证今，史实俱在，是非分明，很有说服力。

　　当时被指为鈥溑蟮斥�澋娜耍�与其说是鈥溚�党鈥潱�不如说是鈥溚�道鈥潯７吨傺褪氢�溑蟮斥�澲械耐访嫒宋铮�欧阳修替他讲话，并没有个人私情。范仲淹是胸怀鈥溝忍煜轮�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鈥澋娜耍�这样的为人之道正是欧阳修所赞成的。因此，所谓同党，不过是同道而已。这是可以从他的很多文章看得出来的。如有一篇《读李翱文》，就是赞扬鈥溡蕴煜挛�忧鈥澋淖髌贰Ｕ馄�文章里赞赏李翱不愿叹老嗟卑而忧以天下，并且联系宋朝的现实发表了评论：

　　呜呼，使当时君子皆易其叹老嗟卑之心，为翱所忧之心，则唐之天下，岂有乱与亡哉？然翱幸不生今时，见今之事，则其忧又甚矣。奈何今之人不忧也？余行天下，见人多矣，脱有一人能如翱忧者，又皆贱远，与翱无异。其余光荣而饱者，一闻忧世之言，不以为狂人，则以为病痴子；不怒，则笑之矣。呜呼，在位而不肯自忧，又禁他人使皆不得忧，可叹也夫！

　　在欧阳修看来，宋朝的天下是比唐朝的天下更可忧虑的，但宋朝的执政者却不肯以天下为忧；如有以天下为忧的人如范仲淹等，又都遭到贬斥。文章所谓鈥溤谖欢�不肯自忧、又禁他人使皆不得忧鈥澰圃疲�是深有愤慨的话。

　　欧阳修的这种愤慨之情，随时都有发泄。《尹师鲁墓志铭》也是这样的作品。这篇《墓志》首先讲尹师鲁的文学、议论和才能，为天下之士所共知；但欧阳修所更强调的，是他为人之鈥湸蠼阝�潯Ｋ�说：鈥溨疗渲乙逯�节，处穷达，临祸福，无愧于古君子，则天下之称师鲁者，未必尽知之。鈥澯谑桥费粜抟簿屯怀龅乇碚盟�这一方面。文章说：鈥溙煺赂蟠�制范公贬饶州，谏官御史不肯言，师鲁上书，言仲淹臣之师友，愿得俱贬。贬监郢州酒税。鈥濃�溭晒儆�史不肯言鈥潱�尹师鲁则挺身而出，鈥溤傅镁惚徕�潯Ｕ庵植慌露�官、勇于仗义的行为，是欧阳修十分赞赏的。

　　从《尹师鲁墓志铭》这类文章来看，欧阳修所说的鈥湹棱�潱�也就是为人的鈥湸蠼阝�潯４游�人的大节来看，欧阳修的道虽然和韩愈相似，但也有和韩愈不大相同的地方。例如韩愈贬官之后，他那直言敢谏的气概便有所收敛，不似贬官之前。他在潮州写的《谢表》、《祭鳄鱼文》等，骨气就很不够了。欧阳修不然。他对韩愈本是非常推崇的，但他对于韩愈的这一表现也很不满意。在《与尹师鲁书》中他说：鈥溍考�前世有名人，当论事时，感激不避诛死，真若知义者；及到贬所，则戚戚怨嗟，有不堪之穷愁，形于文字。其心欢戚，不异庸人。虽韩文公不免此累。鈥澱馐嵌院�愈很痛心的批评，从而也表明了自己的志气。他又说：鈥溡虼私浒驳溃ㄓ嗑福�，勿作戚戚之文。鈥澗褪撬担�不要作韩愈那种鈥溒萜菰灌碘�澋奈恼隆�

　　欧阳修告诫安道不要写鈥溒萜葩�澋奈恼拢�他自己也确实是实践了这个主张的。他在滁州所作《丰乐亭记》、《醉翁亭记》等，就没有鈥湶豢爸�穷愁鈥潱�只讲鈥溕剿�之乐鈥潯＠�如《醉翁亭记》说：鈥溩砦讨�意不在酒，在乎山水之间也。山水之乐，得之心而寓之酒也。鈥澯炙担衡�溓菽裰�山林之乐而不知人之乐，人知从太守游而乐，而不知太守之乐其乐也。鈥澤碓诒嶷刂�中，而大讲禽鸟游人的山水之乐，这样的文章不仅与韩愈不同，与柳宗元也并不相同。

　　为什么能够做到这样？欧阳修有《答李大临学士书》说得明白：鈥溞拊诔�三年，得博士杜君与处，甚乐。鈥︹��今足下在滁，而事陈君与居，足下知道之明者，固能达于进退穷通之理。能达于此而无累于心，然后山林泉石可以乐；必与贤者共，然后登临之际有以乐也。鈥澱饫锼档拟�湸镉诮�退穷通之理鈥潱�也即是《尹师鲁墓志铭》中所说的鈥湸η畲铩⒘倩龈＃�无愧于古君子鈥澋囊馑肌Ｕ饩褪撬担�一个人立身行事，不管处于什么地位，也不可改变为人的大节。既敢于伸张正义，就不能惧怕任何灾祸。有了这样的精神准备，那么，无论遇到什么困境，也就处之泰然了。由此看来，欧阳修贬官滁州，不作鈥溒萜葜�文鈥潱�而盛称鈥溕剿�之乐鈥潱�正是他的为人大节所在，并不是或不仅是暗示他自己治滁的政绩、或隐寓古人的鈥溊置裰�乐鈥潱�更不是消极颓唐而寄情山水。

　　总的看来，欧阳修的各类文章都是体现着他的为人之道的。宋人的文章往往喜欢论道，哪怕是传记文或游记文，也往往夹些论道的成分。这是宋代文章的一个特征，不止欧阳修一个人如此，曾巩、王安石、苏轼无不如此。不过，欧阳修的文章写得自然，论道而不说教，这是他鈥溞畹赖露�能文章鈥澋囊桓鲋饕�特征。在宋代，除了苏轼，很少有人能够企及。

　　博古通今之学

　　欧阳修作《尹师鲁墓志铭》，曾称尹师鲁鈥湶┭�强记，通知古今鈥潯Ｕ獍烁鲎侄砸�师鲁不免溢美，但在欧阳修自己，足以当之。他不但是个文学家，而且是个学者。于经学有所发明，于史学有独立的著作，于金石之学且有开辟之功。

　　欧阳修的经学，曾受唐人影响，敢于提出自己的创见。唐人的经学，在魏晋六朝之后，思想是比较开阔的，不全拘于汉儒的师说，如啖助、赵匡、陆淳之于《春秋》，就打破了三传的门户之见。但一般说来，唐代的诗人作家，不治经学。宋代不同了，欧阳修对于《春秋》、《诗》、《易》，都有研究。苏辙曾经说他鈥湷び凇兑住贰ⅰ妒�》、《春秋》，其所发明，多古人所未见。鈥澱舛杂谒纬�一代的学风是有影响的。《四库全书总目提要路毛诗本义》也曾指出：鈥溩蕴埔岳矗�说诗者莫敢议毛郑，虽老师宿儒，亦谨守小序。至宋而新义日增，旧说几废。推原所始，实发于修。鈥潯短嵋�》对宋儒的鈥溞乱邂�澥怯兴�不满的，对欧阳修的鈥湼乙槊�郑鈥澮膊皇峭耆�肯定的。但从这些话里却可看出，欧阳修治经，对于尔后的鈥溗窝р�潱�起了鈥湻⒛砚�澋淖饔茫�在学术史上影响不小。《提要》又说欧阳修对于毛郑二家之义也不是随意翻新，而是鈥溇∑渌刀�理有不通，然后以论正之。鈥濃�湵境鲇诤推�平心，以意逆志，故其立论，未尝轻议二家，而亦不曲徇二家。其所训释，往往得诗人之本志。鈥澱庑┗氨冉戏�合欧阳修所著《毛诗本义》的实际。

　　欧阳修在经学上的主要成就还不在于《诗》，而在于《易》。他曾认为《易》之《系辞》不是鈥準ト酥�作鈥潯Ｋ�说《系辞》里的鈥溝妊院挝蕉�后言子曰者，乃讲师自为答问之言尔，取卦体以为答也。亦如《公羊》《榖梁》传《春秋》，先言何曷，而后道其师之所传以为传也。鈥澟费粜藁谷衔�，不仅《系辞》不是鈥準ト酥�作鈥潱�另一些篇章也非鈥準ト酥�作鈥潯Ｋ�在《易童子问》里说：鈥溚�子问曰：《系辞》非圣人之作乎？曰：何独《系辞》焉，《文言》、《说卦》而下，皆非圣人之作；而众说淆乱，亦非一人之言也。鈥澰凇兑谆蛭省防镆菜担衡�溁蛭省断荡恰饭�非圣人之作，前世之大儒君子不论，何也？曰：何止于《系辞》？舜之涂廪浚井，不载于六经，不道于孔子之徒，盖里巷人之语也。鈥澰谂费粜蘅蠢矗�古书之托为鈥準ト酥�作鈥澱撸�往往是后人所作。这是符合古代书籍的实际情况的。但是，欧阳修的这一见解，曾经长时不为人们所接受，他曾深有感慨地说：鈥溣辔健断荡恰贩鞘ト酥�作，初若可骇，余为此说迄今二十五年矣，稍稍以余言为然也。鈥澯纱丝杉�，欧阳修的这一见解，在当时是很大胆的。

　　欧阳修又不止怀疑过《易》之《系辞》等等，他对于别的经书，也常常信经而不信传。他在《春秋论》里就说：鈥溇�之所书，予所信也；经所不书，予不知也。鈥澯衷凇洞呵锘蛭省防锼担衡�溇�不待传而通者十七八，因传而惑者十五六。鈥澦�的这些看法，当时赞成者不多，但他十分自信。他说：鈥溣喑�哀夫学者知守经以笃信，而不知伪说之乱经也，屡为说以黜。而学者溺其久习之传，反骇然非余以一人之见决千岁不可考之是非，欲夺众人之所信，徒自守而莫之从也。余以谓自孔子殁至今，二千岁之间，有一欧阳修者为是说矣；又二千岁，焉知无一人焉与修同其说也？鈥澯纱丝蠢矗�欧阳修在经学上的这些看法，在当时确是独到之见。

　　欧阳修在经学方面虽有很多大胆的创见，但他治学的态度和方法却是谨慎的。例如他对毛郑之诗虽有疑难，却并不随意改动二家之说。他说：鈥溣枰擅�郑之失既多，然不敢轻为改易者，意其为说不止于笺传，而恨己不得尽见二家之书，未能遍通其旨。夫不尽见其书，而欲折其是非，犹不尽人之辞，而欲断其讼之曲直，其能果于自决乎？其能使之必服乎？鈥澦溆谢骋桑�却不轻为改易，这种治学态度是很严肃的。其所以如此，又同他的治学目的很有关系。据说他治经学，是鈥溛窬看蟊锯�潱�而鈥湶还�求圣人之意以立异论。鈥澦�谓鈥湸蟊锯�潱�就是鈥準ト蒜�澚⒀缘谋疽狻Ｅ费粜奘歉鲇钟赜种钡娜逭撸�他虽不满鈥満笕邂�潱�却很迷信鈥溝仁モ�潯Ｒ虼耍�他的治学目的，就是要弄清鈥溝仁モ�澋乃枷胧抵剩�并不想自己标新立异。他还有个看法是：鈥準ト酥�言，去人情不远。鈥澦�所不满后儒的，是因为他们鈥溛吹闷湔驸�潯Ｋ�也不是毫不尊重后儒的意见，他曾说过： 鈥溔灰嗟被�千万人之见，庶几得者多而近是。鈥澦�只是反对那种离开经的本义而擅自为说的人。他说：鈥湻步裰尉�者，莫不患圣人之意不明，而为诸儒以自出之说汩之也。今于经外，又自为说，则是患沙浑水而投土益之也。不若沙土尽去，则水清而明矣。鈥澮虼耍�他主张对于鈥溤勇抑�书鈥潱�要能鈥溨刚�其谬鈥潱�做到鈥湽κ┖笫棱�潱�鈥湻侵剐�俗儒著述，求一时之名。鈥澱庖彩侵窝У囊桓隹晒蟮奶�度。

　　欧阳修的史学造诣，尤为世人所称。在鈥湺�十四史鈥澋敝校�欧阳修所参与编修的，竟达两部，其中《新五代史》，且属个人专著。这在古今史家当中，成就是很突出的。欧阳修平生是有志于史的，他说过：鈥溣栌谖宕�书，窃有善善恶恶之志。鈥澦�与尹师鲁商量写作《五代史志》时又说过：鈥溛岬绕�于时，聊欲因此粗伸其心，少希后世之名。鈥澟费粜奘窍嘈拧洞呵铩返陌�贬义例的，因此，他所谓鈥溕粕贫穸裰�志鈥潱�也就是要学《春秋》的褒贬。他认为五代之乱，有如春秋。他说：鈥溛宕�终始，才五十年，而更十有三君，五易国而八姓，鈥澯凶闾菊摺Ｋ�以他于《新五代史》每篇发议，几乎都以鈥溛睾翕�澒谟谄�首，寄以无穷的感叹。欧阳修作史，目的也在于总结历史经验，以为当代的借鉴。北宋前期的文人学者，凡是关心世事的，大抵留心前朝史事，历观成败得失，联系现实，引为教训。欧阳修著《新五代史》的最终目的，也在于此。

　　欧阳修作史于宋代，而要依仿《春秋》的义例，自然难免迂腐之讥。不过，值得注意的是，他于《春秋》的义例，也自有取舍。例如他于五代之梁，多所贬抑，却不以为鈥溛扁�潯Ｋ�在《梁本纪》中发议论说：鈥溛睾簦�天下之恶梁久矣，自后唐以来，皆以为伪也。至予论次五代，独不伪梁，而议者或讥予失《春秋》之旨。鈥︹�τ栌χ�曰：鈥︹�Ψ蛴�著其罪于后世，在乎不没其实。其实尝为君矣，书其为君；其实篡也，书其篡。各传其实，而使后世信之。鈥澱饩褪撬担�事实是什么，便写什么。为君为篡，各传其实。这样的义例是可取的。

　　在写法上，《新五代史》也有异于《春秋》的地方。欧阳修自有义例，例如《司天考》不书灾异，他发端即声明道：鈥溛艨鬃幼鳌洞呵铩范�天人备，予述本纪，书人而不书天，予何敢异于圣人哉！其文虽异，其意一也。鈥澦�认为《春秋》虽书鈥溔帐承潜渲�类鈥潱�但鈥溈鬃游闯⒌榔渌�以然者鈥潯Ｒ虼耍�他只讲鈥溔耸骡�潱�不讲鈥溙煲忖�潯Ｋ�对于秦汉以来史书之记灾异、讲天人感应，是不赞成的。他说：鈥溛睾簦�圣人既殁而异端起，自秦汉以来，学者惑于灾异矣。天文五行之说，不胜其繁也。予之所述，不得不异乎《春秋》也。考者可以知焉。鈥澘梢运担�《新五代史》不书灾异，不讲天人，这在中国历代史籍中是个创举。义例虽依《春秋》，却又鈥湶坏貌灰旌酢洞呵铩贰ｂ�澮馈洞呵铩肺疵庥馗�，而异乎《春秋》，则是科学的态度。

　　《新五代史》总结前代经验、引为鉴戒的事例很多，其中《唐六臣传》之论朋党，是最有代表性的。他说：

　　呜呼，始为朋党之论者谁欤？鈥︹�Φ焙褐�亡也，先以朋党禁锢天下贤人君子，而立其朝者，皆小人也，然后汉从而亡。及唐之亡也，又先以朋党尽杀朝廷之士，而其余存者，皆庸懦不肖倾险之人也，然后唐从而亡。夫欲空人之国而去其君子者，必进朋党之说；欲孤人主之势而蔽其耳目者，必进朋党之说；欲夺国而予人者，必进朋党之说。夫为君子者，故尝寡过，小人欲加之罪，则有可诬者，有不可诬者，不能遍及也。至欲举天下之善、求其类而尽去之，惟指以为朋党耳。鈥︹��可不鉴哉！可不戒哉！

　　这一段话也等于一篇《朋党论》，比《朋党论》的论据更加具体、更加充分。这显然是有为而发的史论。其目的不止于垂鉴戒、示后世，更直接的目的是借古讽今，依据史实，痛贬时弊。欧阳修给尹师鲁的信中所谓鈥湸稚炱湫拟�澱撸�于此可见。

　　另一个典型例子是《四夷附录》所论兵事。欧阳修说：

　　自古夷狄服叛，虽不系中国之盛衰，而中国之制夷狄，则必因其强弱。予读周《日历》，见世宗取瀛、莫、定三关，兵不血刃，而史官讥其以王者之师、驰千里而袭人，轻万乘之重于萑苇之间，以侥倖一胜。夫兵法，决机因势，有不可失之时。鈥︹�κ劳郊�周师之出何速、而不知述律有可取之机也。鈥︹�Σ恍沂雷谟黾玻�功志不就。然瀛、莫三关，遂得复为中国之人；而十四州之俗，至今陷为夷狄。彼其为志岂不可惜，而其功不亦壮哉！夫兵之变化屈伸，岂区区守常者所可识也！

　　这一段话要和欧阳修另外谈论兵事的文章合看。欧阳修始终反对军事上因循苟且，主张备战出攻。尤其是在《言西边事宜第一状》中，更说到用兵的时机问题。他总结庆历以来用兵的经验教训，指出鈥溚�年已验之失鈥潱�提出 鈥溄袢湛捎弥�谋鈥潱�认为应定鈥湷龉ブ�计鈥潱�要用鈥溨迫酥�术鈥潯２灰�鈥湸Υξ�备鈥潱�致使鈥溛依捅艘葩�潱欢�要鈥溡莆宜�害者予敌，夺敌所利者在我鈥潯Ｋ�认为这时只有进攻，才能防守。但宋朝廷始终委曲求和，不但不能攻取十四州的土地，而且还要赂以大量的银帛。欧阳修对于宋统治者的懦弱无能，是十分不满的，而对于后周世宗的奋发有为，则是十分钦佩的。他对后周世宗不幸而鈥溣黾测�潱�以致鈥湽χ静痪外�潱�非常痛惜。他是希望宋朝能够继续这样的功烈的。像这样的议论，讲的是历史，针对的却是现实。文章最后批评鈥準爻Ｕ哜�潱�其实也正是对宋朝因循积弊的指责。

　　著书以垂鉴戒，是欧阳修著《新五代史》的主要目的。这在北宋当时是有其政治原因的。北宋时期的一些关心国事的文人学者，一般都很注意研究前代治乱兴衰的历史经验，以为当代的借鉴。欧阳修如此，其他史家如尹师鲁、司马光，也是如此。他们的注意之点都在治乱兴衰，而不在典章文物。因此，欧阳修也好，司马光也好，其所记述的重点，都在政治得失，而不在文献存亡。作为一代之史来要求，这确是个缺陷；但作为一家之言来看待，这也正是一个特点。《新五代史》不详典章制度，能否由此便说欧阳修不重视历史文献呢？从欧阳修的全部学术造诣来看，事实也并不如此。事实上，欧阳修对于古代文献还是非常注意的。所著《集古录》就是明证。

　　欧阳修曾经说过：鈥溇�子之于学，贵乎多见而博闻也。鈥澦�于治史之外，颇勤于收集金石器物。有时得一鈥湽牌髅�文鈥潱�竟至鈥溇�喜失声鈥潱�因此收集相当丰富。他在《集古录目序》里说：鈥溕献灾苣峦跻岳矗�下更秦汉隋唐五代，外至四海九州，名山大泽，穷崖绝谷，荒林破冢，神仙鬼物，诡怪所传，莫不皆有。鈥澆唤鲡�溨岫�藏之鈥潱�而且鈥湸槠浯笠�，别为录目鈥潱�著为鈥湴衔测�潱�成为一部空前完整的金石录。这在当时是一门新的学问。在他以前，没有人这样认真地做过。他曾说：鈥溩杂杓�古录文，时人稍稍知为可贵，自此古碑渐见收采也。鈥澯纱丝杉�，《集古录》之作，实有开创之功。

　　欧阳修著《集古录》，也并不是完全像他在《集古录目序》中说的，只是因为鈥溞则Ф�嗜古鈥潱�而是别有目的。他在《唐孔颖达碑》的鈥湴衔测�澲杏炙倒�碑中文字鈥溈梢哉�传之谬鈥潱�鈥溣嗉宜�藏，非徒玩好而已。鈥澯衷凇短蒲巫谏耢艏恰返拟�湴衔测�澲兴担衡�溣嗉壹�古录文，不独为传记正讹谬，亦可为朝廷决疑议也。鈥澗褪撬担�既可以之正史，又可用以决疑。于史有补，于时有益。这是欧阳修自己明言的目的。但《集古录跋尾》之作，还有一个没有明言的目的，是排斥佛老。证据是很多的。例如《华阳颂》是涉及唐玄宗的迷信事迹的。欧阳修借此对佛老二氏进行了强烈的攻击。他说：

　　玄宗尊号曰圣文神武皇帝，可谓盛矣。而其自称曰上清弟子者，何其陋哉！方其肆情奢淫，以极富贵之乐，盖穷天下之力不足以赡其欲。使神仙道家之事为不无，亦非其所可冀；矧其实无可得哉！

　　唐玄宗是个奢淫的帝王，却妄称上清弟子。欧阳修认为，即使世上真有神仙，也不会收录玄宗这样的徒弟，何况根本没有神仙！这里首先对唐玄宗其人作了鄙夷的讽刺。然后又说：

　　甚矣佛老之为祸也！佛之徒曰鈥溛奚�鈥澱撸�是畏死之说也。老之徒曰鈥湶凰棱�澱撸�是贪生之说也。使其所以贪畏之意笃，则弃万事绝人理而为之。然而终于无所得者何哉？死生，天地之常理，畏者不可以苟免，贪者不可以苟得也。

　　这几句话，是唐宋两代排斥佛老的极其重要的理论，这是欧阳修借跋《华阳颂》而发挥的一篇精辟的见解。唐玄宗之所以自称上清弟子，就是因为其人一生富贵已极，于是便比常人更加贪生畏死，希望长享人间富贵。而佛教讲 鈥溛奚�鈥潱�道教讲鈥湶凰棱�潱�正是迎合贪生畏死者的欲望的。从傅奕、韩愈等辟佛以来，像欧阳修这样一针见血地揭破佛老二氏理论的，一直还没有过。

　　鈥溣嗍伦魇�人鈥�

　　《六一诗话》中有这样的话：鈥溚酥�笔力无施不可，而尝以诗为文章末事，故其诗曰：鈥樁嗲榛尘瓢椋�余事作诗人鈥櫼病ｂ�澟费粜蕹坪�愈的话，也可用来论他自己。欧阳修于诗文词赋虽然都有成就，但他平生最下功夫的，是在文章，而不在诗词。当然，以诗而论，亦有新的特点。

　　欧阳修的诗，首先是继承韩愈，有鈥溡晕奈�诗鈥澋奶氐恪Ｋ�谓鈥溡晕奈�诗鈥潱�主要是以议论入诗。以议论入诗，《诗三百篇》中早已有之。真正形成特点是从韩愈开始。欧阳修就是代表这种特点的较早的宋诗作者之一。

　　欧阳修鈥溡晕奈�诗鈥潱�不仅表现在以个别文句入诗，如《酬诗僧惟晤》：鈥準�三百五篇，作者非一人鈥潱弧妒吃忝瘛罚衡�溕喜荒芸砉�之利，下不能饱尔之饥鈥潱弧睹麇�曲和王介甫》说：鈥満�人以鞍马为家鈥潱弧豆沓怠罚衡�溂蔚v六年秋九月二十有八日鈥澋鹊龋�而且表现为几乎全篇的散文化。如《赠李士宁》：鈥溛嵛庞械乐�士，游心太虚，逍遥出入，常与道俱。故能入火不热，入水不濡，尝闻其语而未见其人也，岂斯人之徒欤？不然，言不纯师，行不纯德，而滑稽玩世，其东方朔之流乎？鈥澱饧妇浠埃�说是诗，固可；说是文，也未尝不可。

　　欧阳修鈥溡晕奈�诗鈥潱�还不仅表现为杂以文句，而更表现为用诗来议论时事，用诗来写政论。例如《奉答子华学士安抚江南见寄之作》有云：

　　百姓病已久，一言难遽陈。良医将治之，必究病所因。天下久无事，人情贵因循。优游以为高，宽纵以为仁。今日废其小，皆谓不足论，明日坏其大，又云力难振。旁窥各阴拱，当职自逡巡。岁月浸隳颓，纪纲遂纷纭。鈥︹�︹��

　　像这样的诗意，在他的一些政论文章里都可看到。例如：《本论上》云：

　　夫医者之于疾也，必推其病之所自来，而治其受病之处。鈥︹��故救天下之患者，亦必推其患之所自来，而治其受患之处。

　　又如《论包拯除三司使上书》：

　　国家自数十年来，士君子共以恭谨敬慎为贤。及其弊也，循默苟且，颓惰宽弛，习成风俗，不以为非。至百职不修，纪纲废坏。鈥︹��

　　两相比较，不过一为散文，一为韵语，表达的方式不同，其实都是政论。

　　用诗来发议论，还不是诗的功能，至少不是诗的主要功能。诗应该主要用于抒情，而不是用于议论。即使是议论，也应该是为了抒情的议论，而不是旨在说理的议论。

　　欧阳修写诗之所以出现这种倾向，也许不是像韩愈那样鈥溡允�为文章末事鈥潱�因为他对诗歌还是相当重视的。但是，他的主要精力却是用于文章，尤其是用于议论文章。写诗好发议论，恐怕也是受了文章的影响。欧阳修的这一类诗，一般说来，写得都不很好。

　　欧阳修的诗的特点，于鈥溡晕奈�诗鈥澲�外，还有形式自由的一面。苏轼说他鈥準�赋似李白鈥潯Ｋ�的很多诗篇，写得自由奔放，很有李白的气魄。例如《太白戏圣俞》：

　　开元无事二十年，五兵不用太白闲，李白高歌行路难。蜀道之难难于上青天，太白落笔生云烟。千奇万险不可攀，却视蜀道犹平川。宫娃扶来白已醉，醉里诗成醒不记。忽然乘兴登名山，龙咆虎啸松风寒。山头婆娑弄明月，九域尘土悲人寰。吹笙饮酒紫阳家，紫阳真人驾云车，空山流水空流花，飘然己去凌青霞。下看区区郊与岛，萤飞露湿吟秋草。

　　这首诗的题目一作鈥湺晾畎准�效其体鈥潯４诱馐资�的形式看，学习李白的痕迹比较明显。此外，欧阳修还有一首《庐山高赠同年刘中允归南康》。传说他自己对这首诗相当自负，梅尧臣对这诗也特别欣赏。这只是一首骚体的作品，命意遣词都像李白，但不如《李白戏圣俞》那一首的自然奔放。

　　欧阳修诗的佳作，还不在于这些学韩愈、学李白的篇什，而是他的另外两类作品。一类是像《班班林间鸠寄内》和《重读徂徕集》等，写得沉郁顿挫，笔墨淋漓，感情充沛，出于自然。如《重读徂徕集》：

　　我欲哭石子，夜开徂徕编，开编未及读，涕泗已涟涟。鈥︹��孔孟困一生，毁逐遭百端，后世苟不公，至今无圣贤。所以忠义士，恃此死不难。

　　这一类诗也是写得自由流畅的。叙事、议论、抒情结为一体，和那专发议论者不同，议论之中，倾泻着情感。这类作品在风格上是和杜甫接近的。赵翼《瓯北诗话》曾举欧阳修的《崇徽公主和蕃诗》中鈥溣裱兆晕粑�身累，肉食何人与国谋鈥潱�说是鈥溣⒐馑纳溻�潱挥志偎�的《送杜岐公致仕》中鈥溍蚕饶昀显涤枪�，事与心违始乞身鈥潱�说是鈥湷劣羯钪浚�即少陵集中亦无可比拟。鈥澱砸淼恼庑┢烙镏赋隽伺肥�的精粹所在。

　　另一类是《田家》、《别滁》等小诗，写得平淡清新，真切有味。如《田家》：

　　绿桑高下映平川，赛罢田神笑语喧。林外鸣鸠春雨歇，屋头初日杏花繁。

　　又如《别滁》：

　　花光浓烂柳轻明，酌酒花前送我行。我亦且如常日醉，莫教弦管作离声。

　　这样的诗，是同北宋初年鈥溛骼ヌ邂�澫喽粤⒌男路绺瘛５笔蓖�鈥溛骼ヌ邂�澏粤⒌幕褂忻芬⒊肌⑺账辞盏淖髌罚�欧阳修对梅苏二人是很推许的，但欧诗的成就实在梅苏之上。在所谓鈥溍放诽邂�澲校�欧诗有梅诗的鈥溓迩锈�潱�却没有梅诗的鈥湽庞测�潯Ｗ匀涣鞒�，是欧诗的主要特征。

　　欧阳修诗的风格对于他的词风也是有影响的。一般说来，欧词尚有前代词人的余习，他在同代的词人当中似与晏殊有些同调。欧阳修平日对晏殊的为人也是称赞的，不过，二人的作风实有不同，词风也并不相同。晏词风流蕴藉，而欧词则一如其诗，也有平淡和沉郁两方面的特征。如《采桑子》：

　　轻舟短棹西湖好，绿水逶迤，芳草长堤，隐隐笙歌处处随。无风水面琉璃滑，不见船移，微动涟漪，惊起沙禽掠岸飞。

　　这一首不是欧词中最好的作品，但代表着平淡的特点。其他如鈥湺懒⑿∏欧缏�袖，平林新月人归后鈥潱ā兜�恋花》），鈥湴俨萸Щê�食路，香车系在谁家树鈥潱ā兜�恋花》），等等，则于平淡之中饱含着深情，是比较出色的作品。

　　欧词另有些作品是近于沉郁的。如另一首《采桑子》：

　　画楼钟动君休唱，往事无踪，聚散匆匆，今日欢娱几客同！去年绿鬓今年白，不觉衰容，明月清风，把酒何人忆谢公。

　　又如《朝中措》：

　　平山栏槛倚晴空，山色有无中。手种堂前垂柳，别来几度春风。文章太守，挥毫万字，一饮千钟。行乐直须年少，樽前看取衰翁。

　　像这样的词在北宋时期算是写得相当沉郁的。当然也有些颓放。不过这颓放也自有苦衷，鈥溡灰�千钟鈥潱�不是故作豪语。王国维《人间词话》曾举他的《玉楼春》中鈥溔思渥允怯星槌眨�此恨不关风与月鈥潱�鈥溨毙肟淳÷宄腔ǎ�始与东风容易别鈥澋染洌�说是鈥溣诤婪胖�中有沉著之致，所以尤高。鈥澦�谓鈥湷林�鈥潱�也即是沉郁。欧阳修表面放达，其实感情执著得很。这在他的诗里词里都是有所流露的。

　　还有，欧阳修写诗，常常发表议论，而写词，却只是言情。宋代一些作家既然鈥溡晕奈�诗鈥潱�于是便将诗的抒情功能一寄于词。欧阳修也正如此。他作诗不免鈥溤氐棱�潱�而写词则只是鈥溠灾锯�澚恕Ｈ纭渡�查子》就是一篇有名的言情之作：

　　去年元夜时，花市灯如昼。月到柳梢头，人约黄昏后。今年元夜时，月与灯依旧，不见去年人，泪满春衫袖。

　　欧阳修的这类作品，反映了生活的另一侧面。感情深挚，也比较健康。他当然还有鈥溣袢缂。�柳如眉鈥澮焕嗟木渥樱�对于这些，也不必视为鈥溠抻镡�澏�为之辩解；更不必谬称鈥準�人气质鈥澏�证以鈥湻缌髟鲜骡�潯Ｆ涫蹬费粜薜囊簧�，比较能自检束，他的为人出处，是和某些才子文人有些不同的。

　　诗词之外，欧阳修还写过一些短赋。其中一篇《秋声赋》，已经成为历代传诵的名篇。抒情状物，极有特色。是一篇赋体的散文，也是散体的诗歌。这种体制，前所未有。其艺术成就，在宋代，除了苏轼的《赤壁赋》，是无与伦比的。当然，像这样的作品，在欧阳修的全部著作中，仍属鈥溣嗍骡�潯�

　　欧阳修的成就是不是就止于这些呢？此公早衰多病，四十之年，鈥湶匝瞻追⑩�潱�并非虚语。他晚年写给王安石的信里曾说：鈥湸缶迥丫糜诒恃猓�平生所怀，有所未尽。鈥澒�然，致仕一年，就逝世了。他平生所要完成的事业，恐是有所未尽的。这当然是可惜的事。但尽管如此，他的成就还是巨大的。作为精神遗产，留给后代的，除了上述几个方面之外，我以为还有一点是更为可贵的，即：作为一个正直的文人学者，他还留下了正派的作风、朴实的学风和平易的文风。

　　欧阳修的作风是正派的。为人处世，刚正不阿。为了国计民生，敢于直言极谏，不怕贬官，不避刑戮。骂高若讷，驳吕夷简，其意气之盛，至今令人神往。及遭陷害，力请辩诬，襟怀坦然，难进易退。正如韩琦所称赞的那样：鈥湽�之进退，远迈前贤。合既不苟，高惟戒颠。鈥澮舱�是由于具有这样正派的作风，才具有朴实的学风。他作学问，力求真实，不立异论。为学如此，为文也是这样。他主张文章要鈥溨杏谑辈《�不为空言鈥潱�反对鈥満梦�新奇以自异。鈥澦�既不赞成唐代元结和樊宗师的鈥溡怨侄�取名鈥潱�也曾力矫当时鈥溡怨钜煜喔哜�澋乃�谓鈥溙�学体鈥潯Ｅ费粜拮约旱奈恼滦吹闷揭鬃匀唬�影响了宋朝一代的文风。古人所谓鈥溒渖碚�，下令而行鈥潱�欧阳修自己的文风正是起了这样的作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