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老鼠的背后协议

　　到了第二天的夜里，众多老鼠早就忘记了爸爸命令米加加跟米来学汉语的事了。但是，米来没忘。

　　米加加更没忘。那本汉语字典还在米加加的屋子里。米加加现在最最仇恨的东西，就是面前这本汉语字典了。

　　米来走到米加加住的门口时，正看见米加加把自己搞得浑身毛发乱糟糟的，失去了平时那种水光流滑的模样儿。他看见米来站在门口，马上意识到自己的狼狈相被米来看到了。他匆忙躲到字典后面：“你先不要进来，在门后站一会儿。我要收拾一下自己。”

　　米来笑着说道：“学汉语，跟你梳什么头型没关系。”

　　“你出去，我就是要梳一下头发！”

　　米来转身站到门后，背靠门，眼睛望着洞顶，还是对米加加万分在意自己的外表行为忍不住要笑。

　　屋子里的米加加开始用梳子从头到脚梳了一遍，把自己的毛发搞顺溜了，才让米来进来。米来一进米加加的屋子，就直奔那本在米加加房间待了整整一天的汉语字典，用手摸，用眼睛看，突然对米加加说道：“我不相信一个仇视汉语字典的老鼠，会喜欢字典里的汉字，会喜欢学汉语！”

　　“我仇视字典？凭什么说我仇视字典啊？”米加加已经心虚，但是，他硬撑着，不想承认自己的内心被米来看破。

　　“你用土块砸过字典，砸了不止一下。它上面还有被土块砸过的痕迹，从留下的痕迹说明，你用了很大的劲儿砸它，才会留下这样的痕迹！”米来说的很轻松，口气也淡淡的。但是，米来身上的这种淡然处之的样子，就是让米加加受不了，米来的每一句话都像锤子敲击着他的五脏六腑。

　　米加加说不出话。这已经表明他默认了米来的指责，更重要的一点是，米加加找不出半句话来狡辩和反驳米来。

　　米来说：“我们开始吧。”

　　“开始什么？”米加加已经忘记米来走进他房间的初衷了。

　　“学汉语。”

　　“啊？！”米加加从沮丧的心境中刚刚爬出来，又一跤跌进另一个沮丧的泥坑。他站在汉语字典面前，两眼失掉了平日里的灵活和聪颖，变得空洞和呆滞。

　　“你先坐下。我从现在开始，慢慢地教你。在学汉语时，你要放松心情，要专心，注意我的发音和口型……”米来突然找到了一种当老师的感觉，他明明知道米加加不可能学懂汉语，但米来必须教他。

　　米加加坐在了地上，面前立着的字典显得很高大，像一座房子，没有门，他找不到门，连一扇窗口都找不到，根本无法走进字典的内部。

　　“a！”米来翻开字典第一页，指着第一个字母，教米加加发音。

　　米加加不情愿当米来的学生，已经被逼走到了这一步，他必须硬着头皮学汉语了。在米加加听起来，米来的发音很怪，他学不上来，瞪着两眼让米来再教一遍。米来教了五十多遍时，米加加发出的还是单调的尖利的喊叫。

　　米来启发米加加，当一个老鼠遭遇了天敌捕鼠猫时，下意识发出的那声惊叫：“啊！”就是汉语第一个字母“a！”的发音。

　　米来这一深入浅出的解释，还真的让米加加听明白了，他一下子从地上站起来，脑子开了窍，把字典当成了猫，也当成了蛇，喊叫起来。

　　米加加这一通喊叫，让米来听上去，根本就不是汉语中的“啊！”的发音，还是老鼠的“吱吱！”声。

　　米来摇着头，叫道：“错了错了错了，不对不对不对。”米来强迫米加加改变老鼠的习惯发音，要调整舌头和口型的用力，不然，永远都是一个老鼠发出的吱吱声，跟汉语的字母发音相差十万八千里。

　　“我不学了！”米加加耷拉着头说。

　　米来不理睬米加加，继续让米加加跟着他发音：“啊！”

　　“吱！”米加加使劲喊，他以为劲越大，发音越正确。他只会发出通知大家开会时的那种尖厉的声音。

　　“不对！”

　　“怎么就不对呢？”米加加大叫道：“不学了不学了，我就是不学了！”他一边说，一边在地上乱蹦。米加加从一个伪装成的学汉语的老鼠学生，很快变成了一个老鼠希特勒：“你少在我面前充当汉语教授！汉语是什么狗屁玩意儿？没有汉语，我们老鼠米家族会照样活下去，活得好好的，每天都很快乐！现在，突然多了一个你，你会点汉语后，就把这鬼东西带到我们家族了，把我们的生活搞得复杂了，搞乱了，搞得我们一天不如一天！米来啊米来，你是一个老鼠，而且你是一个有罪的老鼠，你不做点让大家都高兴的事，赎你的罪过，你装什么大学汉语教授啊？！”

　　正骂得很痛快的米加加突然间停止了咒骂，暴发出的演说激情像瓢泼大雨一样中断了。因为，米加加看见米来的胡须在黑暗中变蓝，像是黑夜中的十八颗星星化成的银针在闪烁，它刺眼的蓝色锋芒直指唾液四溅的米加加。

　　“你的胡子……”米加加背靠墙壁，坐在了地上，他的嘴角还挂着发作后的唾液，朝地下滴着。

　　“你不发作了？”米来把字典的第一页小心合上，吹去了上面的灰尘：“米加加，当初，反对我米来学汉语的是你，说我犯了天下最大罪的是你。昨天，跟爸爸出主意号召全家族的老鼠学汉语的也是你！主张我米来教不会汉语就惩罚我的还是你！今天，你又大骂学汉语不是玩意儿，在我眼中，你是一个最坏的笨蛋！”

　　米加加用手遮着自己的眼说：“别用你的胡子晃我，它刺伤了我的眼睛。”

　　米来伸手把自己愤怒的胡子捋了一下，让它们不要发怒。他停止了对米加加的斥责，强迫自己跟米加加心平气和地说话：“走吧，米加加！”

　　“不学汉语了？”米加加问道，他有点高兴起来。

　　“咱们去爸爸那里，还是由你建议，取消我们家族学汉语的命令吧。”

　　“我怎么跟爸爸说啊？还是你米来去说吧？”米加加又坐在地上，不想起来了。

　　“对不起，米加加，你自己吞下去的东西，由你自己消化。这件事，你休想推托掉，必须自己去做！”米来不想退让。

　　“我们两个商量一下……”米加加央求道。

　　“没商量！”米来的口气很硬。

　　看到米来的态度如此坚决，米加加干脆仰身躺倒在地上了：“我不去，我不去，我不去跟爸爸说，我张不开口……”

　　“你还张不开口？米加加，你平时就是一个演说家啊，是领袖，是说一不二的铁腕老鼠。怎么现在变得这么没出息了？看你现在身上的毛发吧，都被自己的汗浸成一绺一绺了，看你的发型吧，刚梳过的发型，像是刚刚被恶猫舔过！”米来伸手拽米加加起来，米加加在地上滚，打米来伸过来的手。

　　米加加在耍赖。

　　“米加加，我还是喜欢你平时穿着整齐，气宇轩昂的样子。但，你现在的样子很丑陋！很让我看不起！”

　　米来的这几句话，提醒了米加加。米加加不闹了，他在地上躺了一会儿，慢腾腾坐起来，眼睛一眨一眨的，脑子开始了正常的思考。

　　米加加一安静下来，米来身上的愤怒也渐渐消退，他的胡子由蓝色变成了原来的颜色。他开始同情米加加发作后的狼狈样子。米加加又找出梳子，慢慢梳理身上的毛，把垂落下去的头发高高地梳起来，朝后背过去，给自己换了一张新面孔。

　　米来看着米加加大变后的形象，就劝道：“我们还是去爸爸那里说一说这件事吧。”

　　米加加的脸上一副难堪的表情，语气也显得一反常态：“十四弟啊……”这是米来首次听见米加加这么亲昵地称呼自己。他觉得米加加把平时的傲慢和霸道像变戏法一样，藏到身上的某一个地方了。

　　“十四弟啊，在爸爸面前，我是不是一个能干的儿子？”米加加问得很突然。

　　米来点头承认：“你确实能干。”

　　“好，米来！你也确认这一点了。这就好！我再问你，我在兄弟中的号召力怎么样？”

　　“你很有号召力。”

　　“好，你又承认我有号召力了。你再想想，除了我以外，你在其他兄弟中，还能不能找到一个比我强的老鼠？或是跟我的能力差不多的？”说到能力问题说到自己，米加加又激动兴奋起来。

　　米来想了想，说道：“没有。”

　　“好好好，你也承认我是独一无二的有能力的老鼠了。告诉你吧，爸爸也对我满怀希望。所以，我要跟你说的是，我不能在爸爸面前破坏自己的形象，我不能在爸爸和兄弟们面前做一个出尔反尔的老鼠，这会让我的形象在爸爸心目中大打折扣。你知道吗？我的地位在爸爸心里一落千丈的结局是什么？你说，这结局是什么？你想过没有？”米加加又恢复了演说家的本能，双手掐腰，站在米来面前开始提问题，反问起米来了。

　　这个问题，米来真的没想过。所以，米来摇了摇头。米加加很喜欢米来摇头表示不懂不理解不明白的样子。这种时候，他米加加又找到了居高临下的优越感。

　　米来是在不知不觉中误入了米加加的思维陷阱。

　　米加加确实先把米来带进一个迷魂阵，让米来一时走不出来。这正是米加加高于其他老鼠的地方，他懂得说话的艺术。

　　米来确实等急了：“你快说结局。”

　　米加加又拖延了十几秒时间，看见米来的注意力全在自己的脸上了，他才开口说了一句话：“混乱！”

　　米来吃惊地盯着米加加：“什么混乱？”单就“混乱”两字，米来能理解它的深意，这是一个很可怕的字眼儿。

　　米加加说出的下面的话，更让米来吃了一惊：“米来，爸爸快不行了，你没看出来吗？爸爸现在躺着的时间比站着的时间多三倍，他跟爷爷快死的时候一样，生命快到最后的时候了。我们的家，我们米家族，不能散掉！我想，有我米加加在，我不会让咱们这个家垮掉的，不能让兄弟们四处流浪，爸爸不在了，我们还在，家还在，我们还要有后代，米家族还要生存延续下去……”

　　米来听着听着，眼泪就止不住流了下来。他被三哥米加加的话深深感动了。

　　米加加看见了米来脸上的泪，这是米加加最愿意也是最想看见的。这是他今天跟米来交流的最大收获。

　　米加加克制着内心正朝外涌出的兴奋。他靠自己的演说优势，成功地收获了米来珍贵的眼泪。

　　米来擦掉了泪水之后，问米加加：“你现在想让我为你做点什么？只要咱们的家还在，兄弟姐妹不去流浪乞讨，不受欺负，我答应帮助你。”

　　米加加冲上来抱住了米来，用激动得发抖的声音说：“谢谢我的米来兄弟！”他们拥抱了许久才松开对方。

　　当米加加松手再次面对着米来时，突然说道：“我们两个签一份协议吧！”

　　“协议？什么协议？”

　　“只有我们两个知道的协议。”米加加的眼睛里隐藏着很多东西，若隐若现，让米来看不清楚。

　　“协议内容是什么？”

　　“我答应你的读研要求……”

　　“这是我自己的事。我在自修，不用谁答应不答应。”

　　“不，米来，你没听懂我的想法。在你读研期间，我可以动员家族中所有的劳动力，为你搬运主人书房中所有的、你希望能读到的书。这是一。第二，你要替我承担学汉语的责任……”

　　“我怎么替你承担学汉语的责任？我还是没懂。”

　　“简单点说吧，就是你教不会我汉语，而不是我米加加学不会汉语。你别瞪眼啊？听我说完啊？这样做的目的只有一个，保留我米加加在兄弟们中间的号召力，保留我在爸爸心目中的地位不受这件小事的影响。这样，可以避免家族将来出现的混乱。”米加加说完这些话后，开始观察米来的表情。米加加想，只要米来的十八根胡子不变蓝，就心明米来没有发怒，没有不满，而是在慢慢接受了他米加加的条件了。

　　这时，米加加发现了米来在犹豫，一直在盯着米加加的眼睛。

　　米加加又冲上去，抱住了米来：“米来，我这是为了咱们家好。”

　　米来再次被米加加的拥抱打动了：“好吧，我同意签协议。”

　　很快，米来和米加加两个老鼠搞了一份只有他们两个才知道的背后协议。然后，各自保存了一份。

　　米加加内心想的是自己在未来家族中的权力。米来内心牵挂的是未来生活中兄弟姐妹们的命运。

　　当米加加收好了那份协议后，他没再拥抱米来，而米来觉得，米加加会更热情地抱住自己，贴着耳边跟他说点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