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经》赏析

　　《诗经》作为我国诗乐文化传统的源头之一，以其丰厚的思想内容、不朽的艺术价值永远照耀着中国文学的路途。今天我们摘其中的几首进行鉴赏，领略这文学源头的美。

　　其一：

　　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参差荇菜，左右流之。窈窕淑女，寤寐求之。

　　求之不得，寤寐思服。悠哉悠哉。辗转反侧。

　　参差荇菜，左右采之。窈窕淑女，琴瑟友之。

　　参差荇菜，左右毛之。窈窕淑女。钟鼓乐之。

　　《关雎》是一首意思很单纯的诗。它的美首先在于音韵，此有孔子的评论为证，《论语鈥⑻┎�》：鈥準χ恐�始，《关雎》之乱，洋洋乎盈耳哉。鈥澛遥�便是音乐结束时候的合奏。孔子的评论大有余音绕梁三日不绝的意味。它的美还在于意思。《关雎》不是实写，而是虚拟。戴君恩说：鈥湸耸�只鈥橊厚皇缗�，君子好逑鈥櫛憔×耍�却翻出未得时一段，写个牢骚忧受的光景；又翻出已得时一段，写个欢欣鼓舞的光景，无非描写鈥樉�子好逑鈥櫼痪涠�。若认做实境，便是梦中说梦。鈥澟Ｔ苏鹚担衡�溦纷�反侧，琴瑟钟鼓，都是空中设想，空处传情，解诗者以为实事，失之矣。鈥潯妒�》写男女之情，多用虚拟，即所谓鈥溗贾�境鈥潱�如《汉广》，如《月出》，等等，而《关雎》一篇最是恬静温和，而且有首有尾，尤其有一个完满的结局，作为乐歌，它被派作鈥溌意�澲�用，正是很合适的。

　　鈥湽毓伥吗�，在河之洲鈥潱�毛传：鈥溞艘病ｂ�澋�如何是兴呢，所谓鈥溞蒜�潱�可以说是引起话题，或者说是由景引起情。这景与情的结合多半是诗人当下的感悟，它可以是眼前见的实景，也可以是浮想联翩。人与生物都是息息相通的，这是自然予人的最朴素也是最直接的感悟，因此它很可以成为看待人间事物的一个标准：或万物如此，人事亦然，于是喜悦，如鈥溙抑�天天，灼灼其华鈥�(《周南鈥⑻邑病�)，如鈥溸线下姑�，食野之苹鈥�(《小雅鈥⒙姑�》)，如此诗之鈥湽毓伥吗�，在河之洲鈥潱换蛲蛭锶绱耍�人事不然，于是悲怨，如鈥溞埏粲诜桑�泄泄其羽鈥�(《邶风鈥⑿埏簟�)，如鈥溝跋肮确纾�以阴以雨鈥�(《邶风鈥⒐确纭�)，如鈥湵驯巳�水，亦流于淇鈥�(《邶风鈥⑷�水》)。《诗》中以纯粹的自然风物起倡的兴，大抵不出此意。这里便是顺应自然由鸟儿的叫声自然想到那个日思夜想的鈥滖厚皇缗�鈥潯�

　　鈥滖厚皇缗�，君子好逑鈥澥钦馐资�的中心故事，全篇就是围绕这个中心来想象。反反复复的歌咏反反复复的追求，求之不得，在淡淡的忧虑中透露出这位君子对爱情积极美好的想象与不懈追求的精神。 鈥溨庸睦种�鈥潱�是身分语，而最可含英咀华的则是鈥溓偕�友之鈥澮痪洹Ｖ祆湓唬衡�溾�樣砚�櫿撸�亲爱之意也。鈥澑ü闵曛�曰：鈥溡杂盐�亲爱之意者，盖以兄友弟之友言也。鈥澣绱耍�《邶风鈥⒐确纭封�溠缍�新昏，如兄如弟鈥澋男稳菡�是这鈥溣砚�澴忠桓鱿殖傻淖⒔狻Ｈ艚�《郑风鈥⑴�曰鸡鸣》《陈风鈥⒍�门之池》等篇合看，便知鈥溓偕�友之鈥澆⒉皇欠悍核道矗�君子之鈥満缅镶�澅悴坏�真的是知鈥溡翕�潱�且知情知趣，而且更是知心。春秋时代以歌诗为辞令，我们只认得当日外交之风雅，《关雎》写出好婚姻之一般，这日常情感生活中实在的谐美和欣欣之生意，却是那风雅最深厚的根源。那时候，《诗》不是装饰，不是点缀，不是只为修补生活中的残阙，而真正是鈥溔松�的日用品鈥�(顾颉刚语)，《关雎》便好像是人生与艺术合一的一个宣示，栩栩然翩翩然出现在文学史的黎明。

　　其二：

　　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

　　溯洄从之，道阻且长。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央。

　　蒹葭萋萋，白露未晞。所谓伊人，在水之湄。

　　溯洄从之，道阻且跻。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坻。

　　蒹葭采采，白露未已。所谓伊人，在水之沚。

　　溯洄从之，道阻且右。溯游从之，宛在水中沚。

　　诗中鈥湴茁段�霜鈥澑�我们传达出节序已是深秋了，而天才破晓，因为芦苇叶片上还存留着夜间露水凝成的霜花。就在这样一个深秋的凌晨，诗人来到河边，为的是追寻那思慕的人儿，而出现在眼前的是弥望的茫茫芦苇丛，呈出冷寂与落寞，诗人所苦苦期盼的人儿在哪里呢？只知道在河水的另外一边。但这是一个确定性的存在吗？从下文看，并非如此。是诗人根本就不明伊人的居处，还是伊人像鈥湺�游江北岸，夕宿潇湘沚鈥澋拟�溎瞎�佳人鈥潱ú苤病对邮�七首》之四）一样迁徙无定，我们也无从知晓。这种也许是毫无希望但却充满诱惑的追寻在诗人脚下和笔下展开。把鈥溗蒌р�潯⑩�溗萦吴�澙斫獬赡媪鞫�上和顺流而下或者沿着弯曲的水道和沿着直流的水道，都不会影响到对诗意的理解。在白居易《长恨歌》中，杨贵妃消殒马嵬坡后，玄宗孤灯独守，寒衾难眠，通过道士鸿都客鈥溕锨畋搪湎禄迫�鈥澋难罢遥�仍是鈥溋酱γＣ＝圆患�鈥潱�但终究在鈥溞槲掮午库�澋暮Ｍ庀缮缴险业搅艘殉上傻难罟箦�，相约重逢于七夕。而《蒹葭》中，诗人一番艰劳的上下追寻后，伊人仿佛在河水中央，周围流淌着波光，依旧无法接近。《周南鈥⒑汗恪分惺�人也因为汉水太宽无法横渡而不能求得鈥溣闻�鈥潱�陈启源说：鈥湻蛩担ㄔ茫┲�必求之，然惟可见而不可求，则慕说益至。鈥潱ā睹�诗稽古编鈥⒏铰肌罚┾�溈杉�而不可求鈥潱�可望而不可即，加深着渴慕的程度。诗中鈥溚疴�澴直砻饕寥说纳碛笆且�约缥缈的，或许根本上就是诗人痴迷心境下生出的幻觉。

　　以下两章只是对首章文字略加改动而成，这种仅对文字略加改动的重章叠唱是《诗经》中常用的手法。具体到本诗，这种改动都是在韵脚上鈥斺�斒渍骡�湶浴⑺�、方、长、央鈥澥粞舨吭希�次章鈥溒唷⑦瘛�湄、跻、坻鈥澥糁�微合韵，三章鈥湶伞⒁选⒒痢⒂摇⒆氢�澥糁�部韵鈥斺�斎绱硕�形成各章内部韵律协和而各章之间韵律参差的效果，给人的感觉是：变化之中又包涵了稳定。同时，这种改动也造成了语义的往复推进。如鈥湴茁段�霜鈥潯⑩�湴茁段催疋�潯⑩�湴茁段匆砚�濃�斺�斠辜涞穆端�凝成霜花，霜花因气温升高而融为露水，露水在阳光照射下蒸发鈥斺�敱砻髁耸奔涞难有�。

　　诗意的空幻虚泛给阐释带来了麻烦，但无疑也因而扩展了其内涵的包容空间。我们触及隐藏在描写对象后面的东西，就感到这首诗中的物象，不只是被诗人拿来单纯地歌咏，其中更蕴育着某些象征的意味。鈥溤谒�一方鈥澪�企慕的象征，钱钟书《管锥编》已申说甚详。鈥溗蒌р�潯⑩�溗萦吴�潯⑩�湹雷枨页も�潯⑩�溚鹪谒�中央鈥澮膊还�是反覆追寻与追寻的艰难和渺茫的象征。诗人上下求索，而伊人虽隐约可见却依然遥不可及。《西厢记》中莺莺在普救寺中因母亲的拘系而不能与张生结合，叹惜鈥湼艋ㄒ跞嗽短煅慕�鈥潱�《蒹葭》中的诗人也是同样的感觉罢。

　　诗人的追寻似乎就要成功了，但终究还是水月镜花。古希腊神话中有一则说坦塔罗斯王因自我吹嘘犯下罪过而遭受惩罚鈥斺�斎淌苡涝兜慕箍屎图⒍鲋�苦。他站在大湖中，湖水深及他的下颔，湖岸长着果树，累累果实就悬在他的头顶。可是，当他口渴低头喝水时，湖水便退去；当他腹饥伸手摘果时，树枝便荡开，清泉佳果他始终可望而不可即。目标的切近反而使失败显得更为让人痛苦、惋惜，最让人难以接受的失败是距离成功仅一步之遥的失败。

　　探索人生深刻体验的作品总在后代得到不断的回应。鈥溳筝缰�思鈥潱ㄊ〕柒�溳缢尖�潱�、鈥溳筝缫寥蒜�澇晌�旧时书信中怀人的套语。曹植《洛神赋》、李商隐的《无题》诗也是《蒹葭》所表现的主题的回应。而当代台湾通俗小说家琼瑶的一部言情小说就叫做《在水一方》，同名电视剧的主题歌是这样的：绿草苍苍，白雾茫茫，有位佳人，在水一方鈥炩��

　　其三：

　　静女其姝，俟我于城隅。爱而不见，搔首踟蹰。

　　静女其娈，贻我彤管。彤管有炜，说怿女美。

　　自牧归荑，洵美且异。匪女之为美，美人之贻。

　　开头用鈥溇才�其姝鈥澙葱茨俏慌�子，表示男子对女子的赞美，同时也流露出一种十分倾慕的感情。连同下面鈥溬刮异冻怯玮�澮痪洌�就生动地写出了那个男子在赴约会时的那种欢欣、愉快、幸福，以至于不无得意的心情。但紧接下面却突然一转，写那个女子见到男子来了，却故意找个地方把自己隐藏起来了鈥斺�斣�来她是位天真、活泼、调皮的姑娘。这样一来，可真的急坏了那个满怀欣喜而兴冲冲赶来约会的男子，禁不住鈥溕κ柞仵殁�澠鹄础Ｋ�想，这姑娘是因为遇到了什么意外的事情没有来呢？还是阴晴不定少女心，对自己变了卦而故意失约不来呢？这鈥溕κ柞仵殁�潱�既十分穷形尽相地写出了那男子焦灼万分的情态，也借此写出了对所爱的少女的迷恋之深。

　　诗，总是浓缩的，跳跃的。第二章写那位调皮的姑娘看到践约而来的所爱急成那个样子，终于露面了，并郑重的把一支小草作为见面礼物送到男子面前。一支小草，并不是什么贵重的礼物，送草是为了传情，同时也是这位调皮的姑娘有意要试他、逗他的意思。鈥溚�管有炜，说怿女美鈥潱�这是男子接过小草后的心理活动，也是一句风趣的答辩。鈥溗碘�女美鈥澱饩浠埃�语带双关，既赞美女子所赠的小草，又赞美赠草的人。这男子摸准了姑娘的心思，通过凑趣来表达自己的深情。

　　第三章是说女子又从牧场上带回一支荑草赠给男子。鈥滀�美且异鈥澞凶拥脑廾辣肉�溚�管有炜鈥澑�加进了一步。最后一句似乎是对荑草说的，又似乎是男子的自言自语：鈥湻伺�以为美，美人之贻。鈥澆⒉皇钦庵�小草本身有什么美，而是因为它是美人赠送的，所以，也就觉得他愈加美丽了。

　　照理说，彤管比荑草要贵重，但男主人公对受赠的彤管只是说了句鈥溚�管有炜鈥潱�欣赏的是它鲜艳的色泽，而对受赠的普通荑草却由衷地大赞鈥滀�美且异鈥潱�显然欣赏的不是其外观而别有所感。原来，荑草是她跋涉远处郊野亲手采来的，物微而意深，一如后世南朝宋陆凯《赠范晔》诗之鈥溄�南无所有，聊赠一枝春鈥潱�重的是情感的寄托、表达。接受彤管，想到的是它鲜艳的色泽，那种鈥溗�(悦)怿鈥澲皇嵌酝庠诿赖男郎停欢�接受荑草，感受到普通的小草也洵美且异鈥潱�则是对她所传送的那种有着特定内容的异乎寻常的真情的深切体验，在我们看采，那已经超越了对外表的迷恋而进入了追求内心世界的谐合的高层次的爱情境界。而初生的柔荑将会长成茂盛的草丛，也含有爱情将更加发展的象征意义。

　　由于时间关系我们先看这几篇，如果说《诗经》是一条大河，我们今天仅仅掬了一捧水，如果说《诗经》是一座山，我们仅仅看了几棵草，如果说《诗经》是一片天，我们仅仅采撷了几朵云。诗经中的篇篇作品有如一粒粒的明珠，散落在古往今来人们的心间，引起绵绵不绝的回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