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下圣坛的周恩来》第二章 引子

　　周恩来不是帅才

　　一位日本人看过我的《走下神坛的毛泽东》，对我说：中国在半个多世纪里是属于鈥溕袷モ�澋模�这个神是毛泽东，这个圣是周恩来。

　　他的目光分明是问：你把毛泽东请下了神坛，是否打算把周恩来请下圣坛？

　　所谓请下鈥溙斥�潱�其实就是他们回到人间，回到尘世；不但可敬，而且可亲。他们的伟大、高尚、英明，绝非可望不可即。他们生前不曾须灾离开人民，他们死后，精神融于民众，决不该成为人民顶礼膜拜的偶像。

　　比如，在我们5千年的文明史中，鈥滌�让鈥澥鞘艿阶罡咴抻�的大公无私的圣人之举；没有几个人能做到，所以也没有几个敢称圣人。

　　于是，便有许多人联想到周思来，或明确或含蓄地讲：周恩来不当一把手（帅），不当二把手（接班人），甘当三把手，这是伟大的谦虚。

　　这些人可以列举许多实例，比如遵义会议。说20年代和30年代初，周恩来在党内的名望和职务都高于毛泽东，他用自己举足轻重的地位和威望支持毛泽东，确立了毛泽东在红军和党中央的领导地位，自己甘愿做他的助手，这种谦让精神贯穿了他的一生。

　　我的观点不同。周恩来无疑是谦虚的，这表现在他的不耻下问，善于向别人学习；表现在他的民主作风，勤于听取群众意见；表现在他总是乐于自我批评等等，而不是表现在不当一把手，也不当二把手。

　　有人说伟大的谦让，就避不可免被另一些人说成是鈥溍髡鼙Ｉ恚�勇气不足鈥潯Ｉ踔凉榻嵊阝�溕苄宋幕�鈥澋挠跋臁Ｋ瞪苄说奈幕�人不应科举，不作县令，只作师爷，以致于中国鈥溛奚懿怀裳免�潱蝗嗣撬凳σ�往往不说师爷，而说鈥溕苄耸σ�鈥潯Ｖ芏骼吹淖娓浮⑼庾娓付际堑笔σ�出身，说他们的处世哲学避不可免地对周恩来有影响。

　　我的观点是：周恩来不当一把手（帅），不当二把手（接班人），在鈥溤紫噔�澪恢蒙暇瞎�尽瘁27年，并可由此上溯至红军战争时期，从那时起他就一直是处于主要的辅佐位置，被许多老人比喻为鈥溇�师鈥潱�事实上的鈥溩懿文背も�潱�这一切都不能叫作伟大的谦让，而是伟大的自知之明和知人之明。

　　周恩来明智地说：鈥溛也皇撬Р拧ｂ��

　　明智决非明哲保身，不明智只是匹夫之勇。

　　匹夫之勇不是勇；是鲁、是莽、是愚。

　　最大的勇敢莫过于看清事实而敢于实事求是。

　　王明、张国焘不是帅才强要作帅，结果一个跑去苏联，寄人篱下；一个投降国民党，仰人鼻息。又何以论勇气，逞英雄？

　　周恩来不是帅才。

　　我曾经难以容忍这个观点或这句话，以为这是对我心目中至圣至伟的周思采的莫大侮辱。现在，我首先公开说出这个观点这句话，可能要遭到指责、批判，但我坚持说：

　　这是事实。我劝那些容不得我这个观点这句话的好心的同志想想我曾想过的问题：

　　如果我说雷锋活着也不适合当军长、师长，你怎么想？

　　让科学家去种地，去打扫卫生是错误的，那么某省一度让农业劳动模范去当公安局副局长能是正确的吗？能是真正爱护这位劳动模范的明智之举吗？

　　班长这个位置并不影响雷锋的光辉。

　　我们难以改变的一些旧观念才往往好心帮倒忙，爱得深却不会爱，反而损害了心中深爱的人。

　　毛泽东能够领导全党全国人民成就开天辟地之大业，重要原因之一，就是知人善任。

　　处于新中国权力顶层的领袖人物，曾被老百姓简化成：毛刘周朱陈林邓。毛泽东对他的这些战友、同事。是怎样的看法和评价？

　　国家经历三年困难时期，毛泽东想陈云，讲了鈥湽�乱思良将，家贫念贤妻。鈥澯纸擦瞬懿侔苡诔啾冢�思念郭嘉的故事。

　　毛泽东让林彪当接班人时，讲了鈥溛�要打鬼，借助钟馗。鈥�

　　对另外4名战友，毛泽东在莫斯科有个谈话，分别作了评价。

　　那是1957年11月，毛泽东在莫斯科参加世界共产党代表大会，社会主义国家共产党和工人党代表会议。这两个会议，主要的活动是会前的双边、多边接触，主要是中共与苏共的谈判，协议有了才好开大会。

　　那是赫鲁晓夫第四次来陪毛泽东用餐，餐桌上谈得仍然不愉快。离开餐厅，来到会客室，毛泽东转了话题，撇开国际共产主义运动，通报中国党的情况。

　　鈥溛易急复侨ス�家主席的职务了。鈥澝�泽东望着赫鲁晓夫，语气庄重。

　　赫鲁晓夫并不感觉意外，因为1954年毛泽东就讲了不想当国家主席的话，他讨厌诸如迎送国家元首，接受各国大使递交国书一类国事活动。半年前，伏罗希洛夫访华，毛泽东再次表明不当国家主席的决心，伏罗希洛夫带回了这个信息。

　　鈥溣腥私犹媛穑库�澓章诚�夫眨着眼问。

　　鈥溣小Ｎ颐堑忱镉屑肝煌�志，他们都不比我差，完全有条件。鈥澝�泽东综合评论后，便搬动手指，如数家珍：鈥湹谝桓鍪橇跎倨妗Ｕ飧鋈嗽诒本┖捅６ú渭恿蒜�樜逅拟�櫾硕�，后来到你们这里学习、L921年转入共产党，无论能力、经验还是声望，都完全具备条件了。他的长处是政治上坚定，原则性很强，弱点是灵活性不够。鈥�

　　鈥溛幕�大革命鈥澊虻沽跎倨妫�听到过这段评价的中国同志都想不通。外国的共产党人也明白；评价上的前后矛盾显然出于政治原因，而非实事求是。

　　鈥湹诙�个是邓小平。鈥澝�泽东搬下第二个指头。在场的同志都印象很深，因为按声望和职务，大家都以为该说周恩来了，但毛泽东先说了邓小平。鈥溦飧鋈苏�治性强，思圆行方；既有原则性，又有高度的灵活性；柔中有刚，绵里藏针。很有发展前途。鈥�

　　赫鲁晓夫忽然苦笑：鈥準前。�我也感觉到这个人很厉害，不好打交道。他观察问题很敏锐鈥︹�︹�澓章诚�夫收住嘴，作个手势，表示办事坚定果断的意思。

　　毛泽东也笑了，他知道邓小平在两党谈判中使苏联人日子不好过。他在面前竖起一根手指表示强调：鈥溄窈笏�到这里来，同我到这里来一个样；你们怎么对待我，就怎么对待他。鈥�

　　当时在场同志对这段话记忆深，是因为毛泽东对邓小平评价高又唯一没讲缺点。

　　毛泽东继续搬下第三根指头：鈥湹谌�个是周恩来。这个同志在大的国际活动方面比我强，善于处理各种复杂矛盾。但是周恩来政治上弱点鈥︹�Φ�他是个好人。鈥�

　　赫鲁晓夫点点头，说：鈥溤勖嵌际�60多岁的人了，我们这里将由柯西金接替部长会议主席职务。米高扬也是政治上原则性不够强，拿掉谁他都难过鈥︹�Φ�他是个好人。鈥�

　　赫鲁晓夫舔一下嘴唇，又情不自禁地补充说：鈥湶还�大家还是希望由我来管全局。鈥�

　　毛泽东已经搬下第四个指头：鈥溨斓峦�志年龄大了。他德高望重，鈥澝�泽东略一停顿，加重语气，鈥溚�望很高。但你不能指望他主持工作办大事了，年龄不饶人。总之，这些人不管谁到这里来，希望你们都把他们像我一样来对待，都看作是你们的朋友。鈥�

　　鈥溎呛茫�我们一定会这样做。鈥澓章诚�夫晃动一下右手食指：鈥準导噬纤�们也是我们的朋友。鈥�

　　鈥樏�泽东这些评论语言，言简意赅应该说是深刻而又实事求是的。建国后，周恩来多次坦率地讲：鈥溛也皇撬Р拧ｂ��

　　在一次涉及人事分工的会议上，毛泽东望住周恩来：鈥溗祭赐�志，你来怎么样？鈥�

　　周思来摆手：鈥湶恍胁恍校�主席，你是了解我的，我不是帅才。我理理家可以，作不了帅鈥︹�︹��

　　邓小平也曾在一次会议上坦率地说：鈥溨芏骼赐�志不能当主席的接班人，不是帅才。鈥�

　　董必武点头，慢条斯理地说：鈥溩芾硎俏颐钦飧龉�家的很好的大管家。鈥�

　　我们如何理解领袖群中这样一致的看法？或许薄一波的回忆可以对我们有所启发。

　　年6月6日，中共七届三中全会在北京召开。因为会议的主要内容是毛泽东的报告《为争取国家财政经济状况的基本好转而斗争》，所以全会期间，周思来曾与中财委的薄一波聊天，谈论稳定物价等问题。

　　话一聊开，内容渐渐广泛。周恩来想到什么事，带着思考的神情问：鈥溡徊ㄍ�志，你在晋冀鲁豫同伯承、小平共事多年，你对他们二位的工作怎么看？鈥�

　　薄一波说：鈥溗�们在工作上配合得很好，确实是同心同德，和谐有致。鈥�

　　周恩来笑着摇头：鈥溛也皇墙菜�们的配合，而是问你对他们的工作方法怎么看？鈥�

　　薄一波恢谐、幽默，聪明地反问道：鈥溩芾恚�您是老领导了，又跟他们相识甚早，您看呢？鈥�

　　鈥満冒。�鈥澲芏骼此�笑道：鈥溎阌职盐侍庠�样奉还了。鈥�

　　薄一波也笑：鈥湶皇撬到饬寤剐柘盗迦寺穑课艺饨薪馕侍饣剐杼嵛嗜寺铩ｂ��

　　周恩来敛去笑容，思考着说：鈥溇菸叶嗄旯鄄欤�他们两人的工作方法各有特色。小平同志是鈥樉僦厝羟徕�櫍�伯承同志则是鈥樉偾崛糁剽�櫋Ｄ憧词遣皇钦庋�？鈥�

　　薄一波连连点头：鈥溚耆�同意总理的评价，这八个字概括得很准确。他们在工作上所以配合得那样得心应手，恐怕这是一个重要因素。鈥�

　　周恩来仍然是一副凝重的思考神色：鈥溎敲矗�这两种工作方法你比较喜欢哪一种？鈥�

　　不待薄一波回答出他的所选，周思来已经沉思着继续讲下去：鈥湸釉竿�上说，我更欣赏小平同志的鈥樉僦厝羟徕�櫍�但说实在话，我这个人做不到这一点。我同伯承同志一样，在工作上常常是鈥樉偾崛糁剽�櫋Ｕ庖残硎峭�我长期负责具体的执行工作有关吧鈥︹�︹��

　　无疑，总理对自己有着深刻的认识，并且乐于承认。他确实做不到举重若轻。他的外事秘书陈浩，见他三更末眠，五更又起，日理万机，辛劳过度，曾忍不住劝说：鈥溩芾恚�有些事你不要管得太细；又管这又管那的，一个人的精力哪顾得上那么多呀？鈥�

　　周恩来忽地从办公桌后立起身，真生气了。他从桌上拿起一份文件扇动着大声问：

　　鈥溎憧纯矗�这事我不管行吗？鈥�

　　总理扔下这份文件，又抓起另一叠文件：鈥溎闼担�这些事我不管行吗？鈥�

　　接着，他又拍拍第三叠文件：鈥溦饧讣�不管也不行！鈥�

　　他疲惫而又委屈地叹口气：鈥湵鹑瞬恢�道，你们还不知道吗？总是这样来说我！鈥�

　　事无巨细，总理拿起就不肯放，放不下。

　　有些人喜欢用鈥溔绽硗蚧�鈥澑愀杷蹋�见了领袖人物就说鈥湴倜︹�潱�就说鈥溔绽硗蚧�鈥潯�

　　用滥了，根本不准确。

　　日理万机只能是鈥溤紫噔�潯Ｎ�鈥溗р�澱咧荒芫僦厝羟幔�以这种气势胆魄去作战略决策和决断重大事件；只有举轻若重才会出现日理万机。这不是基本常识吗？

　　总理对各省市各部委领导爱讲一句话：鈥溎忝怯惺裁词虑榭梢灾苯诱椅遥�直接给我办公室打电话。鈥�

　　总理对他的秘书们也爱讲一句话：鈥溎忝怯惺乱欢ㄒ�报告，不要怕我忙么，我不怕忙，我能忙过来。鈥�

　　一位秘书对我讲，他见周恩来忙得两天没合眼，忍不住说：鈥溩芾恚�首长里面就数你忙了，这些材料可以送给小平同志去看么鈥︹�︹��

　　周恩来往太阳穴上抹抹清凉油，继续批阅，一边轻声说：鈥溛沂亲芾怼Ｕ庑┚咛迨挛叶喔梢恍�，他可以去管点更大的事，多想想决策上的事。鈥�

　　总理讲这个话的时间是国家进入困难时期那一年，说明他那时就肯定了小平同志举重若轻的帅才。

　　有些事是那些部长、司局长都不屑一顾的琐事、小事，周恩来不但乐于管，而且管得仔细认真。毛泽东在听到几件这类事后，曾对许多人感慨：鈥溁故俏颐堑淖芾戆。�上至国家大事，下到服务员的工作都关心到了！鈥�

　　印度尼西亚总统苏加诺曾对毛泽东说：鈥溛艺嫦勰侥阌懈鲋茏芾恚�我们就缺一个周总理。鈥�

　　尼克松与周恩来接触算不上多，却在一面之后即对周恩来的鈥溇偾崛糁剽�澊蠓⒏锌�：

　　周恩来也具有另一种罕见的本事：他对琐事非常关注，但没有沉湎于其中而不能自拔。我们在北京的第三天晚上，应邀去观看体育和乒乓球表演。当时天已经下雪，而我们预定第二天要去参观长城。周思来离开了一会儿，我以为他是去休息室。后来我才知道，他是亲自去关照人们清扫通往长城路上的积雪。第二天，路上洁净得如同不曾下过雪似的。这个例子是很典型的。

　　我还发现，在机场欢迎我们的仪仗队是周恩来亲自挑选的。这些士兵身体健康、魁梧，穿着整洁。周本人还亲自为乐队挑选了在晚宴上为我们演奏的乐曲。我相信他一定事先研究过我的背景情况（事实上正是如此），因为他选择的许多曲子都是我所喜欢的，包括在我的就职仪式上演奏过的《美丽的阿美利加》。在结束这次旅行后，国务卿威廉路罗杰斯告诉我：有一次，在他与周恩来会谈之前，进来了一位年轻的妇女，递给周恩来一份报纸清样请他过目。这是周为第二天报纸编排的头版。

　　对于周思来来说，任何大事都是从注意小事入手这一格言是有一定道理的。他虽然亲自照料每一棵树，但也能够看到森林。

　　毫无疑问，当我们赞颂周恩来鈥準挛蘧尴福�事必躬亲鈥潱�鈥溨苊芟钢拢�扎实稳妥鈥潯�

　　鈥溇瞎�尽瘁，死而后已鈥澥保�每一个中国人都会联想到诸葛亮，但我相信不会有人想到秦皇汉武，唐宗宋祖。对于一个人来说，不可能兼俱鈥溇僦厝羟徕�澓外�溇偾崛糁剽�澋牧街钟判闫犯瘛５�对于一个事业来说，必须兼有这两种优秀人才。

　　曾有一位老干部不解地对我说：鈥湴パ剑�有些事小平同志就真能放得下手，就真敢放手不管交别人管。鈥澰�有更多的老干部跟我谈起他们接触邓小平所目睹他鈥溇僦厝羟徕�潱�鈥溙感�间，强虏灰飞烟灭鈥澋墓适隆�

　　其实，这正是帅才所必备的优秀品格。若无这种大气势，他怎么可能成为继毛泽东之后，又一个改变中国历史，改变中国命运的伟人巨人？

　　我还要说的一点是：周恩来的伟大高尚决不在于他是否是帅才，而在于他在自己的位置上怎样做的？做出了什么样的贡献和业绩？

　　当毛泽东从延安飞重庆，以大手笔感怀秦皇汉武，唐宗宋祖和那位一代天骄成吉思汗鈥溇阃�矣鈥澥保�周恩来却在这条路上丢开秦皇汉武不看，只看了张良庙和武侯词。

　　当毛泽东赴莫斯科同斯大林谈判，津津有味地渎着彼得大帝和拿破仑时，斯大林着急地说：鈥溎悴恍校�这些具体事你谈不清，你叫周恩来来谈鈥濃�︹�ξ掖醋髦械氖椋�正是要由此谈起。不过，谈话音将不再是我，而是跟随总理几十年的何树英同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