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献通考 卷一 田赋考一(16)

2016-05-03  |  

  水心叶氏进卷曰:"今之言爱民者,臣知其说矣。俗吏见近事,儒者好远谋。故小者欲抑夺兼并之家,以宽细民,而大者则欲复古井田之制,使其民皆得其利。夫抑兼并之术,吏之强敏,有必行之於州县者矣。而井田之制,百年之间,士方且相与按图而画之,转以相授,而自嫌其迂,未敢有以告於上者,虽告亦莫之听也。夫二说者,其为论虽可通,而皆非有益於当世。为治之道,终不在此。且不得天下之田尽在官,则不可以为井,而臣以为虽得天下之田尽在官,文、武、周公复出而治天下,亦不必为井。何者?其为法琐细烦密,非今天下之所能为。昔者,自黄帝至於成周,天子所自治者皆是一国之地,是以尺寸步亩可历见於乡遂之中,而置官帅,役民夫,正疆界,治沟洫,终岁辛苦以井田为事;而诸侯亦各自治其国,百世不移。故井田之法可颁於天下。然江、汉以南,潍、淄以东,其不能为者不强使也。今天下为一国,虽有郡县吏,皆总於上,率二三岁一代,其间大吏有不能一岁半岁而代去者,是将使谁为之乎?就使为之,非少假十数岁不能定也。此十数岁之内,天下将不暇耕乎?井田之制虽先废於商鞅,而後诸侯封建绝,然封建既绝,井田虽在亦不可独存矣,故井田、封建相待而行者也。夫畎、遂、沟、洫,环田而为之,间田而疏之,要以为人力备尽,望之而可观,而得粟之多寡,则无异於後世。且大陂长堰因山为源,锺固流潦视时决之,法简而易周,力少而用博。使後世之治无愧於三代,则为田之利,使民自养於中,亦独何异於古!故後世之所以为不如三代者,罪在於不能使天下无贫民耳,不在於田之必为井、不为井也。夫已远者不追,已废者难因。今故堰遗陂在百年之外,潴防众流,即之渺然,僀漫千顷者,如其湮淤绝灭尚不可求,而况井田,远在数千载之上,今其阡陌连亘,墟聚迁改,盖欲求商鞅之所变且不可得矣。孔孟生衰周之时,井田虽不治,而其大略具在,勤勤以经界为意,叹息先王之良法废坏於暴君汗吏之手。後之儒者乃欲以耳目之所不闻不见之遗言,顾从而效之,亦咨嗟叹息以为不可废,岂不难乎!井田既然矣,今俗吏欲抑兼并,破富人以扶贫弱者,意则善矣,此可随时施之於其所治耳,非上之所恃以为治也。夫州县狱讼繁多,终日之力不能胜,大半为富人役耳。是以吏不胜忿,常欲起而诛之。县官不幸而失养民之权,转归於富人,其积非一世也。小民之无田者,假田於富人;得田而无以为耕,借赀於富人;岁时有急,求於富人;其甚者佣作奴婢,归於富人;游手末作,俳优技艺,传食於富人;而又上当官输,杂出无数;吏常有非时之责,无以应上命,常取具於富人。然则富人者,州县之本,上下之所赖也。富人为天子养小民,又供上用,虽厚取赢以自封殖,计其勤劳,亦略相当矣。廼其豪暴过甚,兼取无已者,吏当教戒之;不可教戒,随事而治之,使之自改则止矣。不宜豫置疾恶於其心,苟欲以立威取名也。夫人主既未能自养小民,而吏先以破坏富人为事,徒使其客主相怨,有不安之心,此非善为治者也。故臣以为儒者复井田之学可罢,而俗吏抑兼并富人之意可损。因时施智,观世立法。诚使制度定於上,十年之後无甚富甚贫之民,兼并不抑而自己,使天下速得生养之利,此天子与其群臣当汲汲为之。不然,古井田终不可行,今之制度又不复立,虚谈相眩,上下乖忤,俗吏以卑为实,儒者以高为名,天下何从而治哉!"

  按:自秦废井田之後,後之君子每慨叹世主不能复三代之法,以利其民,而使豪强坐擅兼并之利,其说固正矣。至於斟酌古今,究竟利病,则莫如老泉、水心二公之论最为确实。愚又因水心之论而广之曰:"井田未易言也。周制:凡授田,不易之地家百亩,一易之地二百亩,再易之地三百亩,则田土之肥瘠所当周知也。上地家七人,中地家六人,下地家五人,则民口之众寡所当周知也。上农夫食九人,其次食八人,其次食七人,则其民务农之勤怠又所当周知也。农民每户授田百亩,其家众男为馀夫,年十六则别受二十五亩,士工商受田,五口乃当农夫一人,每口受二十亩,则其民之或长,或少,或为士,或为商,或为工又所当周知也。为人上者必能备知闾里之利病,详悉如此,然後授受之际可以无弊。盖古之帝王分土而治,外而公、侯、伯、子、男,内而孤卿、大夫,所治不过百里之地,皆世其土,子其人。於是取其田畴而伍之,经界正,井地均,榖禄平,贪夫豪民不能肆力以违法制,汙吏黠胥不能舞文以乱簿书。至春秋之世,诸侯用兵争强,以相侵夺,列国不过数十,土地浸广。然又皆为世卿、强大夫所裂,如鲁则季氏之费、孟氏之成,晋则栾氏之曲沃、赵氏之晋阳,亦皆世有其地。又如邾、莒、滕、薛之类,亦皆数百年之国,而土地不过五七十里,小国寡民,法制易立。窃意当时有国者授其民以百亩之田,壮而畀,老而归,不过如後世大富之家,以其祖父所世有之田授之佃客。程其勤惰以为予夺,较其丰凶以为收贷,其东阡西陌之利病,皆其少壮之所习闻,虽无俟乎考核,而奸弊自无所容矣。降及战国,大邦凡七,而么么之能自存者无几。诸侯之地愈广,人愈众。虽时君所尚者用兵争强,未尝以百姓为念,然井田之法未全废也。而其弊已不可胜言,故孟子有今也制民之产,仰不足以事父母,俯不足以畜妻子之说,又有暴君汙吏慢其经界之说。可以见当时未尝不授田,而诸侯之地广人众,考核难施,故法制隳弛,而奸弊滋多也。至秦人尽废井田,任民所耕,不计多少,而随其所占之田以制赋。蔡泽言商君决裂井田,废壤阡陌,以静百姓之业,而一其志。夫曰静,曰一,则可见周授田之制,至秦时必是扰乱无章,轻重不均矣(晦庵《语录》亦谓:"因蔡泽此语,可见周制至秦不能无弊")。汉既承秦,而卒不能复三代井田之法,何也?盖守令之迁除,其岁月有限;而田土之还授,其奸弊无穷。虽慈祥如龚、黄、召、杜,精明如赵、张、三王,既不久於其政,则岂能悉知其土地民俗之所宜,如周人授田之法乎?则不过受成於吏手,安保其无弊?後世盖有争田之讼,历数十年而不决者矣。况官授人以田,而欲其均平乎!杜君卿曰:降秦以後,阡陌既敝,又为隐核。隐覈在乎权宜,权宜凭乎簿书,簿书既广,必藉众功,藉众功则政由群吏,由群吏则人无所信矣。夫行不信之法,委政於众多之胥,欲纪人事之众寡,明地利之多少,虽申、商督刑,挠、首总算,不可得而详矣。其说可谓切中秦汉以後之病。然揆其本原,皆由乎地广人众,罢侯置守,不私其土、世其官之所致也。是以晋太康时,虽有男子一人占田七十亩之制,而史不详言其还受之法。未几,五胡雲扰,则已无所究诘。直至魏孝文始行均田,然其立法之大概,亦不过因田之在民者而均之,不能尽如三代之制。一传而後,政己圮乱。齐、周、隋因之,得失无以大相远。唐太宗口分、世业之制,亦多踵後魏之法,且听其买卖而为之限。至永徽而後,则兼并如故矣。盖自秦至今,千四百馀年,其间能行授田、均田之法者,自元魏孝文至唐初才二百年,而其制尽隳矣。何三代贡、助、彻之法千馀年而不变也?盖有封建足以维持井田故也。三代而上,天下非天子之所得私也;秦废封建,而始以天下奉一人矣。三代而上,田产非庶人所得私也;秦废井田,而始捐田产以与百姓矣。秦於其所当予者取之,所当取才予之,然沿袭既久,反古实难。欲复封建,是自割裂其土宇,以启纷争;欲复井田,是强夺民之田产以召怨僁,书生之论所以不可行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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