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遥远的风铃》第十一章 高考

2016-07-21  | 棉铃 躲让 棉桃 

  一

  骄阳似火。小芽戴着一顶麦草编的凉帽,穿着长衣长裤,袖口和裤口用棉绳扎紧,鼻子和嘴巴也用一条方格大手帕扎住,肩后背着半人高的药罐,给棉花地打药。药水嘶嘶地从喷头压挤出来,开出一朵白色的喇叭状的花,小芽虽然站在上风的位置,还是闻到那股呛人的药味。

  棉花正在开花结桃,打药捉虫是刻不容缓的任务,否则娇嫩的棉桃会被棉铃虫不客气地吃空。昨天蔬菜队的一个小媳妇打着打着药水忽然就不行了,药物中毒,头昏呕吐,一个劲地喊心里难过,被李秀兰她们抬到场部医务室,连挂两瓶水,才恢复过来。今天李秀兰不让小芽再碰喷雾器,一早就把药罐背到了自己身上。小芽死拉硬拽,才算又抢了回来。小芽十九岁了,知道在这个家里母亲的重要了,无论如何她也不能让母亲替她吃这份苦。

  十九岁的小芽不再那么纤细瘦弱,两年的农工生活让她黑了许多也壮实了许多,胸脯高高地挺了起来,瓜子脸越发饱满,冷不丁往人前一站,很有些青春气逼人的意思。唯一跟别人有些区别的是她那双眼睛,漆黑,沉静,有一点轻易不能读懂的忧伤,又有一种容易惊吓的躲让。

  蔬菜队的婶子大娘们因此对小芽有一些敬畏,有时候她们嘴巴发淡,想开一些粗俗的玩笑,见到小芽那副默默的样子,不知什么就规矩起来了。闷得难过的时候她们会跟李秀兰抱怨,怪小芽不合群,鈥溒⑵膊恢老窀鏊b

  她们都认定了小芽和管心宏是一对儿,因为管心宏的父母时常有意无意散布他们喜欢小芽的意思。对此小芽不置可否。

  小芽一垅棉花地喷到了头,扭身将背后的药罐卸下来,搁在地上,又将脸上那块格子手帕扯了,畅畅快快透一口气。太阳已经微微偏了西,地上的树影拉得很长,小芽有一点农药过敏,浑身刺痒,只盼着时间快些过去,好回家洗澡换衣服。

  一辆手扶拖拉机突突地奔过来,看那机头歪歪扭扭的样子,小芽就知道是花红。花红开拖拉机有半年多了,技术始终没提高,从来不敢开着机子上江堤,怕把稳不住冲下江去。此刻,她歪歪扭扭地一直把拖拉机开到小芽脚跟前,才刹住,坐在驾驶台上笑嘻嘻地说:鈥溔枚疾蝗靡蝗茫慌挛已苟夏愕慕牛库

  小芽说:鈥溠苟暇脱苟希筛霾蟹希┏⊙乙槐沧印b

  花红叫起来:鈥溝氲妹姥剑∪匙右灿腥匙拥幕疃亍b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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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芽拍一拍身上的土,把扎着的袖管裤管放开,绳子绕成一团塞进口袋,跳上车厢。

  坐花红开的拖拉机实在是受罪,尽管是平整整的大路,小芽还是觉得心肺都要被她颠出来了。下车之后花红好心要等着送她回去,小芽赶紧谢绝。花红刚把拖拉机掉了个头,忽然想到什么,又停住,跳下车,往小芽这边跑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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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芽问:鈥準裁矗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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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由衷地感叹一句之后,才跑动着跳上驾驶座,机头猛地往前一窜,开走了。

  这天是星期天,学校里空荡荡的。小芽熟门熟路地穿过几排教室往后走,到欧老师宿舍去。她一点没有想到的是管心宏也在,他跟欧老师面对面地坐着,两个人的脸上都有一种庄严和慎重。欧老师手里还抱着黄滔的儿子,那孩子令人少见地安静,胖胖的小手趴在桌上,眼睛一眨不眨盯着桌上一个黑色的方盒。小芽心想这就是花红说的那个鈥溌家艋澚恕5笔甭家艋锓诺氖嵌端枷纭罚⒆拥牧成咸鲆恢趾芷婀值谋砬椋飧瞿昙偷挠ず⒏糜械纳袂槭植煌钚⊙科木蹙取

  欧老师对小芽点一点头,让她坐下。鈥湹诵∑揭蠡指锤呖嫉南ⅲ阒懒耍库澦市⊙俊

  小芽耳朵听着录音机里的乐曲,眼睛看着黄滔儿子的表情,心不在蔫地答:鈥湽悴ダ锾盗恕b

  欧老师忽然一伸手,把录音机鈥溑锯澋毓厣稀P⊙亢湍呛⒆油倍枷乓惶:⒆悠惨黄沧欤械阆褚蕹隼吹哪Q;铺霞泵Υ映坷锍隼矗讯颖С雒湃ァ

  欧老师紧紧地盯住小芽,那样子是刚要发火,忽然想起小芽已经不是她的学生,只好把火气又憋回肚里。她伸手从桌子抽屉里拿出一支烟,用火柴点上,闷闷地吸了一口,嘴微微地张开,青色的烟雾从她齿缝里丝丝缕缕地散出来。一下子满屋子就都是烟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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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句话的意思实际上对管心宏有所贬抑,管心宏听出来了,在椅子上不安地动了动,用一副可怜巴巴的神气望着欧老师。

  欧老师看也不看他。鈥溎谴我帐跹г耗忝豢迹嵌缘模菰钡奈杼ㄉ苡卸喑ぃ壳啻阂还腿缦驶ǖ蛐唬愣宰约河Ω糜懈叩囊蟆D阋肌=闹薏桓檬悄愎槐沧拥牡胤健b

  小芽低了头,看自己被农药腐蚀得不成样子的一双手。鈥溑防鲜Γ沂遣惶嘈牛际昝挥懈呖剂恕T偎担绻剐枰萍龅幕埃┏≌饷炊嗳耍植坏轿摇b澦а劭戳艘幌鹿苄暮辍

  欧老师愤怒地把一大滩烟灰弹在了桌上。鈥溋中⊙浚∧阍趺幢涑烧飧鲅樱苛醒氲幕岸疾豢舷嘈牛慊瓜嘈潘库澦祷暗氖焙颍彀屠锱绯龅暮粑涯切┭袒掖档玫酱Χ际牵切堑愕悴剂艘蛔雷印

  小芽站起来,到厨房拿一块干抹布,把桌上四散的烟灰拢成一撮,扫进自己手心,托到门外洒掉。欧老师视而不见地看她做这件事,皱着眉,脸上的怒气一点没有消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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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芽一声不响。她的眼睛却在一点点地发热,目光也模糊起来,连呼吸都有些粗细不匀。

  欧老师大概觉得说到这里已经够了,不想再罗嗦下去,把手里的烟头扔在地上,碾灭,起身进里屋。片刻之后她再出来时,手里拿着一堆书和资料,宝贝一样地一本一本往桌上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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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管心宏的脖子像长颈鹿一样伸了出来,眼睛蓦然发亮,直勾勾地看着桌上的一堆东西。

  欧老师看看管心宏,又看看小芽:鈥溎忝橇礁鋈硕际俏业难也荒芷黄柿暇驼庑忝强梢越换蛔趴础K饶茫库

  小芽和管心宏的眼睛抬起来,对接一下。管心宏的眼睛里有一种慌张和焦急。在小芽的手慢慢往桌上伸过去的时候,管心宏突然发动,迅雷不及掩耳地抓住了那一迭装订整齐的高考试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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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欧老师朝他哼了一声:鈥溎愠鍪值故钦婵臁b

  管心宏脸红起来,慌忙把试卷塞进他随身带来的挎包里。

  一直到国庆节之后,管心宏还没有跟小芽交换资料的意思。

  有一天傍晚,小芽放工回家,路过贺天宇的宿舍,看见管心宏蹲在门口,用一块瓦片在地上划拉什么题目,手里抓的正是那迭高考试卷。他划拉出一个公式,抬起脸,对站在旁边的贺天宇说着什么。贺天宇沉吟着,摇头。

  贺天宇也是刚放工回家,赤着一双脚,裤管卷到了膝盖处,裤子的屁股后面打着补丁,上身一件赭红色洗得发了白的卫生衣,领口和袖口已经豁了边,松松垮垮的。他的头发剪得很短,却是一看便知没有经过理发师傅的手,自己家里胡乱用剪刀对付出来的,深一块浅一块像害过癞疠。胡子有几日不刮了,毛毛剌剌,倒显得比头发更长,衬得人都老了几分。

  贺天宇不再是从前那个清爽、洁净、水洗过一样晶亮、散发出蓝天白云气息的帅气男孩。他像一只太饱满的果子,一夜之间就成熟得皱了皮,可有可无地挂在树上,连挣脱枝桠掉落到地面的劲头都不再有。

  挺着一个大肚子,把贺天宇的旧衣服拖拖挂挂套在身上的李小娟手里托一个白瓷饭盆走出门来,把饭盆连同一双筷子递给贺天宇。盆子里是凉出一层硬壳的玉米粥,粥面上有几根腌出酱色的萝卜条。贺天宇看也不看李小娟,手一伸接过饭盆,送到嘴边就喝。玉米粥凉了之后就稠了,他喝得很费劲,额上的青筋胀鼓着,嘴巴里发出吸拉吸拉的声音。喝几口之后,他忽然想到什么,嘴一抹,饭盆塞回给李小娟,拣了地上的一根草棍,把管心宏挤开,自己在那题目下面划拉起来。

  小芽从他们旁边走过去的时候,贺天宇和管心宏都看见了。贺天宇朝她点个头,又接着琢磨起了题目,很麻木的样子,一点儿都没想起小芽也曾是江心洲中学的优等生,有可能在解这道难题上出一臂之力。管心宏的表情则十分尴尬,下意识地抓紧了手中的试卷,慌慌张张别过脸,好像自己什么都没有看见。

  小芽一声不响走了过去。她觉得无话可说。高考本来就是一场你死我活的竞争,谁也不愿意别人比自己多一点优势。

  心里隐隐地有一点伤感,那是对贺天宇的。贺天宇的精神不该粗糙到这个样子,看着女孩从身边走过如同看一只麻雀飞过去一样,从心里到脸上波纹不兴。

  又过一天,上了中学的二伢子放学回家时带给小芽一本厚厚的习题本。鈥溑防鲜λ担欢ㄒ坏侥闶稚稀b澞翘旄蘸孟麓笥辏笞油蚜松砩衔ㄒ坏囊患邪溃涎鲜凳倒×讼疤獗荆约汗庖桓霭蜃颖冀颐牛车眯×程啵涣蛄宋奘雠缣纾劾岜翘榻α艘坏亍

  小芽翻开习题本,是解放初到文革前的所有高考数学题,一条一条用钢笔抄得清清楚楚,重要的题目做了红笔记号。

  二伢子叮嘱她:鈥溎阋欢ㄒ忌洗笱о蓿∧阋强疾簧希圆黄鹋防鲜Γ捕圆黄鹞摇b澦俗疟亲樱锲铣傻孟窀龃笕恕

  小芽哭笑不得说:鈥湼阌惺裁垂叵怠b

  二伢子理直气壮:鈥溤趺疵挥校恳皇俏业囊路咀由系淖衷缇褪妹环ㄈ狭恕N蚁M隳芸嫉奖本┑拇笱В阆热ィ改晡以倏脊ィ侗寄恪E防鲜λ滴也槐饶惚浚煤醚В芄豢汲晒ΑN沂嵌嗝炊嗝聪肴ケ本┌。♀

  小芽用毛巾把二伢子瘦瘦的肩膀裹住,她心里忽然有一种想飞的愿望,把她的弟弟带着一起飞起来。

  二

  在那年冬天的初试、填表、复试的过程中,分别发生了这样三件事。

  因为全国的报名人数太多,有点扯不断、理还乱的意思,有关部门决定高考分两步进行:初试、复试。初试先刷掉三分之二再说。

  江心洲农场是知青集中的地方,专门设了一个初试考场,在江心洲中学。当然监考老师是从外面鈥溁环棱澒吹摹

  人是真多。早晨八点钟小芽走进校门的时候,学校的里里外外人头攒动,像赶大集。时令刚到冬天,西伯利亚的寒流第一次南下,太阳只有灰蒙蒙的一个影子,风把沟边河汊里没有来得及割倒的芦苇吹得弯腰狂舞,一片沙沙的呜咽之声。泥巴路上了冻,柔软的质地在一夜之间变成了刀子,硬鞋底踩上去甚至有嘎嘎的碎玻璃响。赶考的人都穿上了过冬的棉袄,体积骤然增大,更显得校园拥挤不堪。他们把吸好了墨水的旧钢笔和准考证揣在口袋里,袖着手,鼻腔中流着清水,嘴巴里呵出团团白汽,来回走动着,互相打着招呼,交换有关考试的小道消息,抓紧最后的一点时间讨论一两个难题。最为得意的是管心宏,他兔子一样窜来窜去,胸有成竹地跟别人说笑,声音响亮,唯恐别人不知道他的放松。只有在看到小芽的时候,他会忽然地住了嘴,目光移开去,惊惶地躲闪腾挪,显出一瞬间的手足无措。

  小芽忽然看见欧老师爬到了体育老师喊操的高台上,她穿着一件臃肿暖和的灰色棉大衣,矮胖的身材鼓了起来,像一只硕大的灰色甲虫。风把她寥寥几根灰白的头发吹得朝天倒竖,左右摇荡,好像有一只无形的手抓着她的头发要把她拎上天,又因为她躯体的沉重无法离地。她背靠着光秃秃的旗杆,手伸到口袋里,摸出一枝烟,送到鼻子下闻了闻,再掏出一盒火柴,四面看看,找不到可以避风的地方,干脆哈下腰,把棉大衣解开,掀开一侧衣襟临时充作墙,头埋进鈥溓解澖牵嘶鸢蜒痰阕拧K袄返爻の豢冢淘诳谇恢型A羝蹋费銎鹄矗绯鋈ァG嗌难涛硭布渌娣缙ⅲ炜罩忻挥辛粝乱坏愕阌白印K械阃锵У赝艘煌匦碌拖峦罚抗馔断蛉巳骸U馐焙颍醇苏驹诟咛ㄇ俺鐾男⊙俊K训玫匦ζ鹄矗济羯先ィ劢堑闹逦剖嬲箍掷锏难谈吒呔僮牛⊙炕瘟肆交巍

  有一种热热的、糯米汁一样的东西从小芽心里漾出,充溢了身体的每一个细胞,暖极了也舒服极了。

  一直到坐进考场,体内的温暖始终氤氲不散。

  初考只有语文和数学两门。小芽拿到卷子心里就安静下来:考题不难。考场里一片唰唰的落笔声,春蚕嚼叶一样。有人抬起头来东张西望,咳嗽两声,希望从回应他的目光中猜测答案。监考老师跟着就咳嗽一声,以示警戒。东张西望的人赶快低头垂目,不再心存侥幸。都是大龄考生,有身份要面子的人,自尊和自负的人,点到为止,彼此心中有数。

  时间过去半个小时之后,一阵急促的奔跑声从远处过来,上了台阶,在小芽这个考场的门口嘎然收住。紧跟着一个声音疲倦沙哑地喊:鈥湵ǜ妫♀澣蹇忌鹊靥罚汉靥煊钔贩⑴盥遥酆斓孟裰煌米樱患绿锔苫畲┑幕胤牟济薨烂涣伺タ郏谘溆没疑某のЫ碓。艿帽亲酉掳屯ê欤彀屠锖艉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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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贺天宇抱歉地一笑,指着考场上一个空着的座位:鈥溛依纯际裕鞘俏业淖弧b

  老师接过他的准考证,核对了考号,皱着眉头表示不满:鈥溤趺吹秸飧鍪焙虿爬矗库

  贺天宇嘶嘶地搓着他那双龟裂的手:鈥湺圆黄鸢。依掀派⒆恿耍厶诹艘灰梗崭蘸⒆硬怕涞亍N沂谴映〔咳壮づ芄吹摹b

  考场上一阵哄笑,气氛变得轻松和随意。

  监考老师忍不住也笑了。几十年的教书生涯中,他恐怕还是头一回在考场上碰到这样叫人哭笑不得的事。好在是初试,一切规矩都不那么严格,他挥挥手,让贺天宇赶紧上位。鈥溩ソ舻闶奔洌愎磺毫恕b澦眯牡刂龈馈

  贺天宇从小芽的座位旁擦身而过时,小芽忽然抬头问了一句:鈥溎泻⑴ⅲ库

  贺天宇蓦地一停脚,看看小芽,答:鈥溎泻ⅰb

  贺天宇的声音里,说不上是疲惫,是高兴,还是无奈。随着这个小男孩的诞生,先前的那个男孩隐去了,从这个世界上永远地消失了,像一股风,一片云,一季庄稼,一茬芦苇。

  接下去的时间里,小芽写在试卷上的字特别大,特别重,好几次笔尖划破了纸。她心里有一种说不出来的焦虑,不知道为什么才有的焦虑。其实贺天宇的儿子跟她有什么关系呢?

  第二件莫名其妙的事情发生在填表的过程中。

  填表的事小芽有点对不起欧老师。欧老师一心希望小芽报理科。欧老师说的还是文革前的那句老话:鈥溠Ш檬砘弑樘煜露疾慌隆b澟防鲜顾担看卫丛硕椎逼涑宓亩际俏娜耍娜俗钕鹊姑梗鲁∫彩亲畈遥皇峭虿坏靡眩灰摹5切⊙肯肜聪肴ィ匀槐宋目啤Q目撇拍芸吹健度粘觥钒。拍芸吹 鈥溛蚁肽悖∥业南嗨及ё×四悖谱拍愣比伲窀鹛倬聿攀髂锯︹︹澘吹解湽茸邮炝蒜︹ξ业陌渤墒炝耍改悖装模褪鞘崭畹娜耍♀澢轳汲蹩募且溆郎煌缤蛟谛睦锏睦佑。侵吵苫也拍芄幌АP⊙颗瓮糯松褂谢岣庑┯琶赖奈淖衷僖淮吻捉彩歉靥煊畹暮粑⒏乱缴牧榛暝僖淮吻捉

  填表后的第二天,小芽走到场部,收发室的王麻子朝她招着手,诡秘到有些做作地把她叫过去。鈥溎憷矗腋憧匆谎鳌b

  他叮当着一串钥匙打开一个文件柜的小门,拿出一个牛皮纸的封袋,拆开封袋,倒出一迭表格。他有些故意卖弄,把表格在小芽面前扬来扬去,小芽清楚地看见这些是农场全体考生的入学志愿表。王麻子沾着唾液,手指头在表格中飞快地翻动,很快抽出其中的一张,眨巴着眼睛递给小芽。

  是管心宏的一张表。管心宏一笔清秀的钢笔字端端正正,跟他的人一样讲究到了拘紧,没有一丁点恣意飞扬的神气。小芽正要责备王麻子怎么把管心宏的表格交给了她,目光一瞥,被表格里的内容吸引住了。老天爷,这怎么是管心宏的志愿?这明明是林小芽的志愿!从最高到最低,所有的志愿都跟小芽完全重合,从学校到系科,到专业,无一讹错!

  小芽惊住了,傻呆呆地看着一脸坏笑的王麻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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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王麻子坦白地一笑:鈥溗臀伊桨笄懊诺难蹋茨愕谋怼U庥植皇潜C懿牧希腋戳恕K质浅〔炕峒疲也荒艿米镅剑遣皇牵库

  小芽的眼泪差点儿要冒出来。她狠狠地剜了一眼王麻子,转身出门。王麻子在后面叫:鈥溠就纺惚鸷尬遥也换故歉嫠吣懔寺穑课沂瞧拍愕模♀

  小芽一口气奔到场部管心宏的家,要想狠狠地骂他一顿,羞他一顿。她要告诉他,跟她同上一个大学一个专业一个班,做梦!她宁可放弃,考上的大学也不读,明年重考!今生今世她都不可能跟他呼吸同一间教室里的空气。她恨他,瞧不起他,鄙夷他!

  管心宏的家里门窗紧闭,悄无声息。小芽从窗玻璃中探头看去,迎面墙上竟挂上了两张自制的图表,每个字都用浓黑的墨汁写成了鸽蛋大小,使人走在这个家中的任何一个方位,任何一个角度,一扭头,一抬眼,都能够看得一清二楚。

  两张图表,一张是中国历史年表,一张是世界各国首都名称。

  管心宏一直是要考理科的,他的理化成绩肯定要超过史地成绩,数学也比语文要强。他为了小芽,活生生地把理化扔了,重头拣起史地。

  要不是扶着窗户,小芽简直就会瘫软下去。如果管心宏这时候在,她真不知道怎么对他开口,她能够说些什么?她又有权利说些什么?

  复试的过程比较复杂。全县考生要求集中到县城参试。江心洲考生的路程最远,苏立人亲自带队,提前一天赶到县城,住进招待所。

  世界上简直没有更为巧合的事情,小芽住的这个房间,正是两年前她和叶飘零共同住过的那一间。小芽在领到钥匙的一刻目瞪口呆,她迟疑着站在门口,感觉冥冥之中的确有一种神奇的东西,它们能够自由穿越时光,把从前和现在、把梦想和真实、把灵魂和意念合为一体。她梦游一样地走近叶飘零睡过的那一张床,仰面躺下,放松了四肢,仿佛又闻到了那股时而宛转时而逼人的奇异花香,看到叶飘零穿着乳罩内裤,白而发光的身体鱼一样游动在幽暗房间里的样子。

  小芽侧过脸,朝着墙壁,眼泪热热地流淌下来,忧伤和幸福交织在一起,说不出来的那种滋味。

  这一次文科考场和理科考场是分别设立的,考生的数量依然庞大,县城里角角落落的中学小学都利用起来,学生赶回家中,教室贴上号码,轰轰烈烈史无前例的一场高考。考理科的贺天宇和小芽分开了,考文科的管心宏跟她分到了同一个考场同一间教室。

  第一场考的是语文。铃响交卷之后管心宏跌跌撞撞冲了出来,脚步踉跄得像个醉汉。同场的考生惊讶而茫然地看着他,小心翼翼给他让出一条通道。他昏头昏脑地走着,稀里糊涂撞上一堵墙壁之后,索性趴上去,两手抠进墙砖里,意识迷乱地用前额拼命撞墙,撞出很响的咚咚声。

  等侯在考场外的苏立人闻迅冲进来,一把抓住管心宏,把他揽在怀中,像哄劝一个孩子样地拍他的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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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苏立人好声劝慰:鈥湵鸹牛降壮鍪裁词拢闼蹈姨b

  管心宏抬起一只手,捂住青肿出血的前额:鈥溛易魑拿恍闯隼础L帕耍幌伦尤姨琢耍宰雍鋈槐涑砂字剑裁炊济挥校患乱桓鼍渥佣颊也坏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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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苏立人哭笑不得。他是教师出身,上过考场的人,知道以一首莫名其妙的抒情诗交稿意味着什么。但是苏立人此时此刻什么都不能说。他只能拍着管心宏的背,一个劲地哄骗他:鈥溍皇拢皇碌模戳司秃茫挡欢ㄔ木淼睦鲜托郎湍愕氖兀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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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管心宏慢慢安静下来,掏出折迭整齐的手绢,把前额的脏土和血迹擦去,衣领翻好,衣服的两片前襟拉得平直,上上下下再找不出毛病之后,乖乖地跟在苏立人后面回招待所。

  午饭是在招待所的食堂里吃的,管心宏表现得十分正常,他不断地跟同伴们说话,说他还有大把的机会,下面三场考试正常发挥就行了,他会考出理想的成绩。小芽知道他这些话其实是说给她听的。她心里有些可怜他,很想暖暖地安慰他几句,又实在做不出假。

  午饭之后,大家都抓紧时间背政治,准备应付下一场考试。管心宏刚背了一条鈥湹车幕韭废哜潱鋈痪凸卵娼袅硕亲印K樟⑷宋仕趺戳耍克刀亲犹鄣美骱Γ孟袷抢晃惭追⒆鳌;懊凰低辏嫔园祝浜逛逛梗煌5爻槠ⅲ路鸺纯叹鸵柝使サ哪QK樟⑷思撇幻睿汲雒沤辛艘涣救殖担压苄暮昱搅艘皆骸R缴觳椋⑾炙亲由系牡犊冢晃剩胖廊昵八睦晃簿鸵丫盍恕R缴笪栈穑蚜耸稚系慕浩な痔祝止疽簧衡溈裁赐嫘Γ♀

  可是管心宏真疼得死去活来,他满头满脸粘乎乎的冷汗不是装出来的。他用手捂着长阑尾的那处地方,哀哀哭叫:鈥溛也恍辛耍艺嬉鬯懒恕b澮缴遄琶纪反笊运担衡溎阏馐邱ⅲ∶髅髅挥欣晃玻蛊道晃蔡邸D阆胗锰弁蠢刺颖苁裁炊鳎库

  苏立人告诉医生:鈥溗强忌挛缁挂峡汲〉摹b

  医生于是释然,表示了适当的同情和理解。他拿了一支针剂,高高举着,语气夸张地告诉管心宏:鈥準侵雇凑氚。⌒Ч詈玫模醒胧壮ざ加谜飧觥4蛞徽耄懵砩暇突崾娣b

  医生给他打了一针,五分钟之后,管心宏绷紧的身体舒张开来,一脸轻松地起了床,去上厕所。医生趁机告诉苏立人,是一针葡萄糖水。

  苏立人再叫一辆三轮车,把管心宏带到考场,看着他踩着铃声进了教室。

  接下来的三场考试,管心宏平安度过。

  考完史地的下午,小芽他们回招待所,路上碰到同样结束了考试的贺天宇。贺天宇这几天住在家里,所以小芽一直没有见到他的面。小芽问贺天宇感觉怎么样?贺天宇皱着眉头说,不好。鈥湹谝惶斓挠镂木涂荚伊恕?吹健犊嗾健氛飧鎏饽浚砩舷氲脚┏。氲脚┏【拖氲搅松逃坝埃宰永锘┑匾簧黄闲妫环ㄊ帐啊b 他苦笑着。鈥溦娴模僖泊虿黄鹁瘛R坏阋馑级济挥小b

  小芽心里沉沉的,很压抑。她问贺天宇,哪天回农场?贺天宇说他要去精神医院看一下商影影。小芽就恳求他带她去,她说她早就想看看商影影了。

  第二天,贺天宇用自行车带着小芽出了县城。贺天宇闷着头,骑得很快,好像他的情绪在速度和风中才能够得到释放。小芽一声不响地在后面坐着,只把自己的脸轻轻向贺天宇靠过去,靠得很近很近,几乎就剩下一层布那么厚的缝隙。她闻到了贺天宇衣服上的肥皂味和泥土味,还有一种衣服在冬季阴干之后的霉腥味。她闻着闻着,忽然有了一个强烈的念头,想张开胳膊从背后抱住他,也不为什么,就这么抱着,永远永远抱着。

  快到病院门口的时候,贺天宇脸朝着前方说了一句话:鈥溡巧逃坝安怀瞿歉鍪拢欢ㄒ彩亲谖颐悄歉隹汲±铩b

  三

  早春二月。

  是阳历二月,真正的早春。江心洲的冻土都还没有融化,麦苗和蚕豆蔫蔫的绿着,蜿蜒的江堤是一条灰色长龙,光秃秃的杨槐是龙身上长出来的倒刺,一根一根排列得整整齐齐。三三两两的妇女们在地里上化肥,两人一小组,前面的人弯腰用小锹挖一个坑,后面的人从木桶里抓一把肥撒进去,脚尖一拨,盖上土,跟着一脚踩上,压实。江心洲的风太大了,不踩上这一脚,虚虚的土和肥很快会被吹开,成为漫天飞舞的泥尘,买化肥的钱就白花。

  春节刚过,干活儿的女人们还穿着出客的新衣,或红或紫,透着喜气,徜徉在冬季灰蒙蒙的田野里,更让人精神振奋。那一年刚时兴软乎乎的晴纶绒的方巾,江心洲赶时髦的女孩子都托人到城里买了,买的都是红色,一个冬天里,红色的火苗儿星星点点闪动在岛上各处,平添了许多热闹。

  花红开着拖拉机送小芽去码头,小芽的一家子都开开心心挤在车厢里。考上省城理工大学的贺天宇春节前就已经拖家带口回了城。上本县师范的管心宏前天也悄没声儿地过了江。管心宏本来不想去报那个到,他赌咒发誓地想要在明年重考。管会计死活不让,听说最后还给儿子下了跪。苏立人也帮着劝,理由是高考这事很难说,你认为明年会考好,说不定考下来还不如今年。上师范很不错了,徜若学得好,留在城里教书,教出几个文科理科的状元来,不也能跟当年的黄规章一样风光吗?

  管心宏是听到黄规章的名字才没了脾气,扛上行李委委曲曲上渡船的。

  花红开着拖拉机,迎了风,对身边的小芽大声说:鈥溎愀苄暮瓴豢赡艹梢患伊耍阉酶野桑♀

  小芽没听清:鈥溎闼凳裁矗库

  花红大声喊:鈥溛乙噶蛋〗峄椋♀

  小芽张着嘴,不敢相信地望着花红。风从她张开的嘴巴中呼呼地灌进去。

  花红一眯眼,狐狸一样地笑起来。鈥湼崃嘶椋揖湍茏龈龀抢锶肆耍∥蚁牍抢锶说娜兆樱♀

  小芽想一想,点头。她完全能够理解花红的愿望。

  拖拉机开到码头,渡船刚好到岸,正在上客,于是一切显得匆匆忙忙。林富民要把小芽送到南通,送到长江大客轮上再回头,所以他扛着小芽的行李先蹬上跳板。李秀兰一把拉住小芽的手,嚎啕大哭,好像这辈子见不着了似的。二伢子在旁边一个劲皱眉,说:鈥溡膊慌氯诵啊=悴还ジ錾虾#饷唇慊箍蕹烧庋改晡铱嫉奖本┤ィ阍趺窗欤库澙钚憷佳劾岚袜豢冢衡溞“さ兜模恼饷春荩♀

  踏上跳板的一瞬间,小芽不由自主地转过身来,回望江心洲农场。高高的江堤把一切都遮挡住了,田地河流和房屋都静静地沉落在堤下,跟小芽隔开了一个世界。大片的江滩空旷荒凉,割过的芦苇茬密密麻麻遍布在滩面。要等到惊蛰过后,燕子呢喃,柳枝发青时,芦苇的根梢里才会发出新芽,那时候江滩上将重新变得欣欣一片。

  船工呜地拉响了汽笛,催促小芽上船。时间是耽误不得的。小芽恋恋不舍正要转身,忽然听见被风吹得断断续续的狗叫,她一抬头,看见贝贝小小的身影站在江堤上,冲着远处江面激动地狂吠,脖子一伸一伸的,前腿不断地往上抬,像是控制不住那种兴奋。小芽顺着贝贝的目光望向江面,她蓦地呆住了:灰白色浩荡的江水中,一个发亮的黑色物体在飞快地滑行,时沉时浮,时而漂亮地跃起,如一发黑色鱼雷,时而隐入江水,留下一条笔直的波纹。当它冒出江面的时候,穿过云层的阳光照在它身上,反光的部位如缎子一般柔滑,黑色中微微地透着银白。跳得再高时,水面呼地被它的身体穿破,分开,溅起的水流哗哗滑落,如一面小小的瀑布。江面上有不少航行的船只,但是它尽情嬉耍,旁若无人,顽皮任性得像一个孩子,一个健壮和快乐的水中精灵。

  这就是江猪啊!小芽在心里大声地喊着。温医生你看到了吗?是你想要看见的江猪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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