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船，小船》第四章 深山里的孩子们

　　坡地上的羊群开始下山了，一群群，像飘浮在山腰的白云。

　　夕阳把远处的山尖抹上了一层橘红，光闪闪的，比传说中的金山还要漂亮。

　　在一片平坦的坡地上，有一座搭得很结实的毛竹屋，屋门口站着个十二三岁的孩子，平顶头，长圆脸，细眉俊眼，像小姑娘那般秀气。

　　他叫山娃，二道沟小学五年级的学生。

　　这一片绿林遮掩的山上，就住了他这一户人家。

　　爷爷是公社护林员，爸爸妈妈是深山苗圃的育树人。

　　别看山娃孤单了点，他的生活里也有不少乐趣呢！满山的羊群，牧羊的少年，见风长的小树，淙淙的山泉，都是他的好伙伴。

　　今天山娃没有上学去。

　　前几天，公社刘书记来说，社里的林业要有大的发展，远处的金鸡岭、翠指峰，还有青云山，都要建起林场来。

　　这样，山娃一家又要挪窝了，要挪到金鸡岭，在那里开辟一个新的苗圃。

　　刘书记第二天就调妈妈到县林业局去学习苗圃技术。

　　今天一早，爷爷和爸爸又背着火枪大斧上了金鸡岭，想去打个鈥溓罢锯�潱�看看地形。

　　家里的一摊子事呢，就委托给山娃了。

　　山娃走到屋后的苗圃前，想看看这些汗水浇大的小树苗苗。

　　也许明天，也许后天，爷爷和爸爸一回来，他们就要搬家了，谁知道还能再看几次呀！可是，怎么就看不够呢？你瞧，夕阳把这些小树映成青紫色的了，山风吹过树梢，树丛里还发出轻轻的鸣叫声。

　　那些细枝嫩叶，活像孩子的小胳膊、小手似的，伸得笔直笔直，不知道是不是想跟山娃要点什么？对了，是要水喝吧？

　　山娃赶紧跑到屋里，挑起一副小小的竹筲，到山泉洞口去打水。

　　清清的泉水落到竹筲里，发出叮叮当当的声响，脆得跟敲木琴似的。

　　他的大狗黑虎也绕着竹筲跑前跑后地转着，不知在忙碌些什么。

　　忽然，狗又站住不动了，竖起耳朵，凝神对着山谷。

　　接着，从山谷里就传出女孩子甜润的叫声：鈥溕酵掴�斺�敚∩酵迏解�斺�敚♀�� 鈥準谴涔茫♀�澤酵尢�起来，在黑虎的脑袋上拍了一下，扔下竹筲就往路上跑。

　　黑虎也连忙伸长脖子，朝山谷里鈥溚敉翕�澋亟辛思干�，这才乐颠颠地从山娃身旁冲过，抢着去迎接翠姑了。

　　不一会儿，黑虎就拥着一群孩子上了山。

　　原来不止翠姑一个，还有山娃的同学松林和苗子。

　　苗子老远就喊：鈥溕酵蓿∧阋�转学了是不？别把我们忘了呀！鈥� 松林捅了苗子一肘，笑嘻嘻地说：鈥溕酵蓿�听老师说你要转学了，班上同学推选我们来看看你。鈥�

　　翠姑带着点恋恋不舍的神色说：鈥溕酵蓿�你不转学行吗？都已经五年级了，明年就该一块儿考中学啦。鈥� 山娃立刻觉得泪水在眼眶里打转转了。

　　他低了头，轻轻说：鈥溄鸺α肜胙�校太远啦。

　　刘书记说，那边岭下也有个学校，在那儿上学方便。

　　他都给我安置妥了。鈥� 松林赶忙安慰他说：鈥溕酵蓿�你别难受，你到那边上学，我们还是好朋友。

　　就隔一架山嘛，星期天，我们就去看你，你也过来玩。

　　过半年考上中学，我们又在一起啦！鈥�

　　说着，松林对苗子一使眼色，机灵的苗子连忙钩住山娃的肩膀说：鈥溩哐阶哐剑�请客人到你们家坐呀！鈥澦�们没进屋，就在门口围成一个圈坐下。

　　黑虎毫不客气地蹲在圈圈里，望望这个，又望望那个，蓬松松的大尾巴在地下来回直扫。

　　松林把肩上的书包拿下来，解开，一把一把往外掏东西。

　　先掏出一本书，说：鈥溦馐抢罾鲜λ湍愕摹队�苗手册》，多好！李老师下午到区里开会去了，要不然，她也跟我们一块儿来的。鈥澯痔统鲆恢Ц直剩�鈥溎闱疲�金星牌，全班同学凑钱买的。

　　送给你！鈥澖幼攀钦飧鐾�学送的弹弓，那个同学送的三角板，稀里哗啦摆了一堆。

　　末了，翠姑还把一只用玻璃丝系着的小钢哨，挂到山娃颈子上，说：鈥湸髯拧�

　　你要是惦记我们，爬到金鸡岭上，使劲一吹，我们就都听见啦！鈥� 山娃心里甜得跟蜜似的。

　　想笑，没有笑出来，眼泪又要出来了。

　　苗子叹口气说：鈥溎阊侥阊剑�长得像姑娘，心眼儿也像姑娘！鈥� 翠姑替他袒护说：鈥溗�像你，就知道插嘴。

　　要是我，我，我也鈥︹�︹�澦底潘底牛�两颗眼泪吧嗒吧嗒掉在身上。

　　她连忙拿手背抹了，不好意思地笑了起来。

　　这时候，远处的山尖突然一亮，接着就暗下去了，暮色立刻从四面八方往他们身边合拢。

　　松林说：鈥溕酵蓿�你刚才做什么来着？鈥� 山娃低头笑了笑，没有说什么。

　　星星在天空闪动着。

　　四周一片寂静。

　　夜色浓重起来，仿佛随着灰白的雾气，一团一团从山谷里升腾。

　　一只小小的夜鸟展着柔软的翅膀，从他们头顶悄悄地、敏捷地掠过。

　　白桦树林就好像一个慈祥的老太太，伸出长长的影子，把他们掩抱在怀里。

　　露水还没有下来，草地上微微蒸发着白日的余热，有一种特别的、温暖而又醉人的清香。

　　他们并肩躺在这片山坡上。

　　鈥溎忝侵�道我在想什么吗？鈥澝缱硬婵�手指，深深地篦进草根，又用劲吸了一口带草味的空气，说，鈥溛姨稍谡舛�，脑子清爽极了。

　　我忽然把珠算口诀全部想出来了，真的。

　　明天考珠算，我准会考得好。鈥� 鈥溎愀纱嗵焯炖刺梢惶砂伞ｂ�澦闪中ξ�嘻地说。

　　苗子叹了口气：鈥湶恍邪。�我妈要拿笤帚疙瘩揍我。鈥� 山娃热心地说：鈥湶慌拢�等你再大些，你妈就不会管你了。

　　那时候啊，我天天到山口子去接你，我陪你躺着。

　　真的，有时候我都想变只小山羊，吃的是草，睡的还是草，一辈子都不离开林场。鈥� 鈥溎憬�来准是个林场专家。鈥澦闪挚隙ǖ厮怠�

　　鈥溍淮矶�。鈥澝缱佑媒耪婆牧伺牟莸亍�

　　他们不说话了，在这种静谧的夜晚，人们常常会喜欢沉默。

　　于是，仿佛外界的一切都涌入你的心里，仿佛你听得见星星在交谈，看得见银河在流淌，甚至，你能觉察到脚下的地球在转动。

　　柔软的草叶轻拂着他们的面颊，痒丝丝的，舒服极了。

　　小时候，他们在睡梦里，也常常有这种舒适和幸福的感觉。

　　那是妈妈的手在抚摸他们的小脸。

　　从地面上看树林，树是黑黑的一团，衬着深蓝透明的夜空，像是藏进了无数神秘的故事。

　　白桦树尖尖的树梢，笔直地伸向星群，叫人担心那幼稚的小星星会受不住树的诱惑，挣出天幕，落在 闪光的叶片上。

　　鈥溙�，什么在飞？鈥澊涔貌嘧虐氡呱碜印�

　　鈥溕金佯场ｂ�澤酵薮鸬馈�

　　鈥溗�要飞到哪儿？鈥濃�満苋饶趾苋饶值牡胤健ｂ�濃�溕侥潜呗穑库�濃�準堑模�爷爷说，山那边在建工厂，一个很大很大的工厂。

　　人哪，灯哪，机器哪，叫你看都看不过来。鈥濃�溍淮矶�。

　　我听爸爸在跟支书合计，要派劳力去做小工呢。鈥澝缱右仓�起身子，兴奋地说。

　　鈥溛乙�爷最高兴了，你们猜为什么？那工地上用的木材，多半是从我们林场拖去的。

　　林场的木头派上大用场可不是一回两回啦，不过让爷爷亲眼瞧见还是头一遭呢。

　　爷爷呀，有一次对着大山唱起歌子来了，其实，哪是唱呢，是吼嘛！把黑虎吓得一直躲到山顶。鈥� 松林和苗子他们哈哈大笑起来。

　　山娃又说：鈥溩蛲恚�我做了个梦。鈥濃�溡欢�梦见工厂了。鈥澝缱幼宰鞔厦鞯厮怠�

　　鈥湶皇恰ｂ�澤酵抟∫⊥罚�鈥溛颐渭�了一棵树，顶粗顶粗的一棵树。

　　我一辈子也没见过那么粗的树呀！鈥濃�湺啻帜兀库�澝缱游省�

　　鈥湻凑�，得把咱们学校篮球场给占满了。鈥濃�湴パ剑♀�澊涔媒衅鹄础�

　　鈥溦娴模�就是那么粗。

　　后来，山那边来了一伙工人，看见这棵树，笑了，说：鈥樜颐蔷鸵�这棵。

　　鈥櫼�爷连忙拿电锯来锯。

　　你想，哪儿锯得动呢？树一生气，把锯子吞进去啦。

　　怎么也不肯吐出来了。

　　爷爷急得拿斧子砍。

　　那树才不在乎呢，一砍一个白印印。

　　我说：鈥樢�爷，您别砍了，干脆把工厂造在树洞洞里吧。

　　鈥櫿婀盅剑�我才说完这话，大树就 鈥樅溻�櫟囊簧�齐腰断啦。

　　上半截飞到天上去了，变成只大船，在天上荡来荡去的。

　　下半截呢，变成了一座崭新崭新的工厂，还有冒白烟的大烟囱，爷爷就站在烟囱顶上，我叫唤说：鈥樢�爷！您别丢下我呀！鈥櫼徽鲅郏�爷爷在推我呢，还说：鈥槻欢�下你，这个苗圃谁照应？鈥櫾�来天都快亮啦。鈥�

　　鈥湶恢�道世界上真的有没有这么大的树？鈥澦闪殖了嫉厮怠�

　　鈥溍挥幸膊慌隆ｂ�澝缱铀担�鈥湼厦鞫�我当了林场技术员，我就要种出这么一棵树来。鈥� 鈥溎阍趺粗郑坎坏仁鞒さ侥ヅ檀郑�你就会死了。鈥澊涔盟怠�

　　苗子有把握地笑笑：鈥溎哪苣敲绰�，我天天给树上化肥。鈥澦闪止�哈地笑了，笑得几乎喘不过气来。

　　苗子和翠姑也笑作一团。

　　这时候，山娃忽然想到扔在山泉下的竹筲，他鈥湴ビ粹�澮簧�，起 身往那边跑。

　　几个伙伴也跟着去了。

　　松林说：鈥溎惴畔拢�我们帮你浇一趟树苗。鈥澤酵匏担衡�湶灰�不要。

　　天黑了，你们快回家，家里要找的。鈥澝缱拥靡獾厍拦�竹筲说：鈥溤绺�家里说啦，知道来找你玩呢。鈥澤酵薏缓靡馑荚俑�他争竹筲，眼巴巴看着他和松林挑走了。

　　他心 里很感动，又不知道怎样表示好，愣愣地站在泉边。

　　翠姑扯扯他的衣角，帮他出了个主意：鈥溛颐巧胀矸谷ィ�好不好？鈥� 山娃笑起来：鈥溦娴模�我怎么忘了！鈥澚�忙和翠姑跑进屋里。

　　松林和苗子一直浇到天黑，才嘻嘻哈哈地来找山娃。

　　这时翠姑已经摆好了饭桌。

　　当中一大盆热腾腾的山药蒸南瓜，一小箩筐金黄金黄的玉米面饼子，每人面前还有一碗青碧碧的豆叶汤。

　　那股子又甜又香的味道，弥漫了小小的毛竹屋，惹得黑虎坐在桌下一个劲咂嘴，咽唾沫。

　　苗子赶紧奔到桌边，夹起一块山药塞到嘴里。

　　舌头烫得直打滚，他还含糊不清地叫道：鈥湴⊙剑�山娃，你真是好手艺呀！鈥澃汛涔枚旱枚阍谖萁峭低抵毙Α�

　　吃过晚饭，月亮就升上来了，又大又圆，脸盆似的。

　　银色的清辉洒满了这一片山区。

　　远远近近的山头像用淡墨在天幕上勾勒出来的图画。

　　满山的树林在清风里飕飕作响，每一片树叶都闪出粼粼的月色。

　　在松林的建议下，孩子们沿着屋后的小路往山顶爬去，打算从那边鸟瞰月光下的公社林场。

　　林场究竟有多大？孩子们谁也说不清。

　　反正从脚下的山头往南望，重重叠叠、密密层层的都是。

　　松、杉、榆、槐、杨，能在这里生根的都有。

　　打从建国那年，山娃的爷爷从县里背回一口袋树种子开始，三十年来，叶落叶长，雁去雁回，林场就这么一片一片往外延，光从山娃记事的时候算起，他们一家就挪过两回窝、开辟过两回新苗圃了。

　　这回要算第三回啦！ 苗子问山娃：鈥溎切┬∈髅缑纾�你给每一棵都浇过水吗？鈥濃�湹比弧ｂ�澤酵薹浅Ｗ院蓝�又稍稍带点羞涩地答道。

　　苗子由衷地羡慕了：鈥湴⊙剑�将来小树都成了材，你想想，你有多大功劳呀！鈥� 山娃低头笑了笑，没有说什么。

　　过一会儿，趁松林他们热烈争论起哪种树出产最好的时候，他悄悄地顺小路下了山。

　　等他回到山顶，一手托一根嫩嫩的杉苗，一手提了一罐清清的山泉。

　　跟在后边的黑虎嘴里还衔了一把小铁锹。

　　鈥湼墒裁矗库�澊涔貌唤獾匚省�

　　松林却惊喜地说：鈥湴焉济缭栽谡饫铮库�澤酵拗Ｖ氐氐愕阃罚�孩子们便同时发出会心的笑声。

　　就在他们站过的脚下，高山顶上，一棵幼嫩的杉苗被端端正正 栽上了。

　　鈥湷ぃ�长，使劲长，使劲长。鈥澊涔靡幻嬖谑鞲�边撒着细土，一面嘴里念叨着。

　　鈥溤俟�五年，它一定长得比我高了。鈥澝缱勇�脸严肃地说。

　　鈥溎堑比弧�

　　刘书记说，十年树木，百年树人嘛！鈥澦闪帜贸鏊�当班长的口气。

　　山娃一直没有开口。

　　翠姑忽然问他：鈥溎阍谙胧裁矗库�� 鈥溝胝饪檬餮剑」�五年，它就成熟了，又会结很多很多种子。

　　那时，我也中学毕业了，我就用这些种子，到翠指峰上开辟一个最大的苗圃。

　　你们都去当技术员，好吗？鈥� 苗子连忙摇头：鈥湶缓貌缓谩�

　　我还想上林学院呢，上完林学院，再到你的苗圃里去。鈥澤酵尴肓讼胨担衡�満玫摹�

　　我们在翠指峰上等你。

　　给你打个鈥樓罢锯�櫋ｂ�澰铝烈丫�升得很高了，深山里开始凉了起来。

　　松林说：鈥溁丶野伞�

　　鈥澘墒谴蠹叶加行┝盗挡簧帷�

　　他们约好，明年这个时候，一定会齐了来看望这棵杉树。

　　松林和苗子住在二道沟，他们俩结伴儿走。

　　翠姑家住在三道沟，山娃每天上学从那儿来回过，翠姑总是等着他同行的。

　　这回，也说好了由山娃和黑虎送她回家。

　　月色多明啊，小路上的碎石都照得清清楚楚。

　　露水已经降下来了，路边草叶上沾着点点发亮的露珠。

　　裤腿擦着草叶，很快就湿了半截，冰凉冰凉的，可是却凉得惬意。

　　快到翠姑家门口的时候，山娃把黑虎招呼到跟前，蹲下身来，抱起它两只前腿，说：鈥湸涔茫�我要把黑虎送给你。鈥濃�溩錾叮库�澊涔谜龃笮愠さ难劬Α�

　　山娃说：鈥溎憧矗�从前天天上学，都是我来喊你。

　　我走了，你就剩 一个人了，你会害怕。鈥濃�溛也慌隆ｂ�澊涔门す�身子。

　　鈥溁崤碌摹�

　　说不定放学晚了呢？鈥濃�溗闪炙�们说好了要送我。鈥濃�湶唬�你带上黑虎，它可厉害哪！它也喜欢你。鈥� 翠姑执意不要，弄得眼泪都快掉了。

　　后来他们才说定，等黑虎下了崽子，一定抱给翠姑一个。

　　山娃独自带上黑虎往回走了。

　　深深的大山里虽然只有他一个小小的身影，可是他却觉得到处都有他的同伴似的。

　　友情和理想会永远伴随在他身边，直到他开出翠指峰上的新苗圃。